我的喉头上下滑动。对这番描述感到不可思议,柳寻善的话听上去像极了一个躁动的狂信徒,在他的信仰之内,还矗立着一个钢铁打造的神像。我能感受到他的自信与崇拜,但这一言语已经足够判断为异端行为,帝国唯一的信仰,只能是帝皇,永远无法也无人可以改弦更张。一切离经叛道的行为和思想都必然带来最为严酷的来自神道而非法律的惩罚与制裁。帝国无疑是强大的,但也是冷酷无情的,它是用暴力武装起来的机械,为确保每个齿轮都有力、强劲、超负荷的运转,不断涂抹、注入了由愚弄、禁锢、杀戮、诱导为材质的润滑剂,这台充满火炮与利刃的机械碾压过城市与人墙,留下无数废墟与尸骸,硝烟与余烬遍布,负隅顽抗的迎接死亡,苟且偷生的等来繁荣和新一轮的残酷统治……
我窃窃思想可以用此稍作文章,以使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但在以后的日子中,我渐渐发觉,自己也成为钢铁信仰的一员……在无助的、无垠的黑色海泽之上,唯有钢铁,才是活下去的保障……
“它会带我们抵达天选之子。”
我尾随柳寻善登上一艘快艇,它大概十一二米长,绘有黑、红、黄三色相间的涂装,它是独属于帝国的配色。快艇拥有一个半封闭的舱室,它搭载燃油发动机,烟囱设计在船尾,艏部的铭牌上写着它的名字,“游荡牡蛎号”。开船的是一位老水手,花白的胡须比头发还要长,他的脸上挂三五道形状不一的深色疤痕,左面颊有重度烧伤的痕迹,口嚼的烟叶在牙齿与舌头之间搅动翻转,四溢的口水偶然从残缺一块的嘴唇间漏出,在粗略地打量我一回后,目光转向前方,如同看到一处没有特点的风景,或平淡无奇的货物,根本无法引起他足够的关注。
老水手看到我们登船后,没有任何寒暄,兀自走进驾驶舱,拨弄崭新的键钮和操作杆。随着发动机的嗡鸣,身后的堡垒世界距离我们越来越远。半封闭的舱室比我想象的要华丽与舒适,紧靠一侧舱壁布置的绵软沙发上铺有厚实、暖和的毯子,它的工艺相当考究,即像是人工制品又像是动物的毛皮,或是两者的结合。沙发的夹层里填塞着帝国南高地省种植的棉花,坐在其上人几乎陷进大半,也因此感受不到过度的颠簸,在沙发旁,甚至还有一个矮小的酒柜,茶色的玻璃柜门后放置有数瓶短颈的酒瓶,看起来是产自黑崖省的高度蒸馏酒。舱室内甚至还安装有一台空调,虽说这种发明于1902的舶来品于此时并不算稀罕,但少有人将空调安装在船上供人使用,多数时候,它们服务的对象是各种机械。屋内的隔音效果也非常完善,当关上舱门的那一刻,连发动机的声响都变得异常稀薄。
我们大约行驶了10海里,海水渐渐从墨绿变为暗蓝,仿佛存在着一道明显的分界,划出截然不同的两个地域……舒适的环境让我昏昏欲睡,但面部的疼痛仍然隐隐发作,正午的太阳晒透海泽的表面,蒸腾出大片的水雾,我仍未看到天选之子号的身影,希望此行绝不是又一场卑鄙的试探,帝国出题人编纂的难题总是太过刻薄……
整个行程大副都没有和我在一起,而是站在驾驶舱,通过沾有浅薄雾气的玻璃,我发现他们偶然进行一次交流,至于在说些什么,我即非唇语的专家,又身处相对安静的舱室,以致于对谈话的内容一无所知,但从两人显露的面容,显然谈话的内容与氛围并不友善。昨晚彻夜未眠的疲累在此时缓缓涌出来,且很快一发不可收拾,在支撑了数分钟后我陷入半梦半醒的浅睡状态……
“砰……”
一声枪响,是帝国制“卫戍”型手枪的声音,它加长了枪管,糅合了岩浆合金,增宽了握把,以致这把定制的“卫戍”型手枪在开火时产生一定的音变……我对声音有着极度的、不容置疑的敏锐判断,这可能来自天赋,也可能来自曾经的经历……于我耳畔出现过的声音全都被大脑忠实地记录并完好的储存在一个便于检阅的显眼位置,且能依照可靠的人类物理学规则对陌生的声音进行因由分析,我时常感谢这份赐福,它给了我复仇的可能……但在之后的时间里,我愈发察觉这并非赐福……而是一个魔咒……
我几乎是跳着从沙发上站起身子,并迅速的看向音源……驾驶舱……那名老水手消失在我的视野……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一个弹孔,操作台面上的一处锥形区域以及柳寻善的身上涂满喷溅的血液,他持握的手枪还未来得及收回,他回转的眼眸正好与我对视,似乎,也正担心我看到这一幕……然而,柳寻善目光中的担心绝非以人类逻辑思考得出的常见顾虑,而是出于另一种……不知源头的隐忧……
“游荡牡蛎号”停了,它并没有下锚,而随着海浪慢慢飘移。
我仿佛藏匿在一个生锈的铁盒中,四周的黑暗让我目不视物,唯有盒子的顶端裂开一道缝隙闪出一丝光亮……可一个人类的眼瞳也正在向内窥视……它转动、搜寻……它不怀好意,却又极力掩藏……
舱室的门被一把推开,黑色、粘稠、恶臭的恐惧于心底泛起,剐蹭脆弱的心房,它含带的坚硬杂质像砂纸一般慢慢打磨与损伤,将我一点一点侵蚀成骨……那把枪口还飘有硝烟的手枪和它的主人一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本能的后退,目光在两者之间游移。这一定不是帝国的出题人编纂的又一个考验我立场与信仰的生死难料的可憎谜题,可我必须怀着最大的警觉、灵活的思维与充沛的行动能力予以面对……
“帮我把尸体扔进海里。”
他看着我,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这使得他看上去更为可怖,一层浓厚的红色被擦拭成了不规则的图腾显现在他的脸上,如同刚刚完成了一场不洁的祭祀仪式,一个人类被同类肢解成为祭品被献给邪神,留下一片狼藉。可事实上是,这位邪神需要的滋补祭品并非残肢断臂,而是人类内心的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