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作为帝国海军的无线电报务人员,出于卓绝的战功,‘执金玺者’、帝皇的左臂、摄政王陆镇冰先生委任我到天选之子号上服役。我怀以莫大的卑微与无尚的热忱,以及恣意的妄为与不计后果的癫狂用最为轻巧与简单的句子于内心深处悄悄告诉自己这一事实,以满足不可谅解的、必然带来严苛惩罚的虚荣!实际上,我所提到的任何一个字眼都被列为帝国的最高机密……绝不能将之透露给任何一个人!甚至情绪稳定状况下的重复念想都会被视为背叛帝国的行为……可我仍执意大敞心扉来洞观这一事实在我内心酝酿与催生出的曼妙变化,就其本身而言,绝不是桎梏与……不……已经够多了……已经够多了……赞美帝皇……我将用生命保守这一秘密,就连对自己也不再提起,但它不会淡出我的生命,两者只会愈加紧密的纠缠。我必须让自己的思想处于坚壁清野的清醒状态,筹备明天与陆……不……那位大人的秘密会晤……我,坡脚的‘帝皇神选’,俞明镜……”
我看着用工整字迹搭配近乎疯狂的兴奋之情记录下的寥寥数语,决定将它于某个阴暗的、无人问津的角落付炬成灰。
这一决定来源于绝对的理性。帝国的秘密警察总能在他们认为可疑的人身上搜取到足够指证行为不端的证据,而它,显然会给我带来很多经不起推敲的麻烦。写有文字的洁白纸张来源于一本被严谨收藏的日记,它的其他部分在被完整地翻阅、牢记后销毁在十公里外的一处下水道。之所以保留下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古怪癖好……对强烈正面情绪的占有,这可能来自痛苦的过往经历,在那些冗长难熬的时间里,我失去了它们而习惯性的让内心的负面情绪占据主导,心理障碍致使我更加悲观、冷漠、自怜、怀殇……但我无法保留它太久,这份藏品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我看着自己身处的、租赁房间的灰白墙壁,它在不久前重新被潦草的粉刷,起因是租户的叛国行径,帝国的秘密警察就地处决了这位可怜的居住者,喷溅在墙壁的血液让房东不得不购买、涂抹新漆覆盖旧迹,但和秘密警察支付给她的举报酬金相比,新漆的价格不值一提。海军制服和基地出具的证明消除了房东的疑心,虽然她对于我给出的为何久居基地外的原因颇有微词,但一个被巧妙藏匿的异神神龛还是被我发现……她试图寻找无碍观瞻的种种理由进行搪塞,但很快就在我的追问下放弃,并开始埋怨自己同伴的疏漏。这位干瘦、凶悍、被严重的皮肤病缠身的老妇人对此举的后果心知肚明,它在帝国境内时绝对不被准许的,下场和此前的叛国者相同,甚至更糟。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不会再遇到任何来自于她的诘问以及因她产生的危险,而我,也决不会在任何场合提到我眼见的东西……实际上,我宁愿尽快地遗忘那一幕……尽管只瞥见到露出的一角,本能便驱使着双眼在下一秒快速的避开,这一指令完全没有经过大脑,却没有任何作用于人类的功能机制进行追责与惩罚……因为恐惧……在那一瞬间……已如失去控制的凶兽,在我内心不加收敛地噬咬它能见到的所有东西……因此,在之后的几天,我噩梦连连。
1939年6月27日这天,也就是拜见摄政王的第五天,我准备返回服役的海军基地,房东没有出现,这可能和前夜于这老旧楼层中接连发出的古怪声响有关。我并不执念于此,反倒,没有见到她和离开这里是两件值得平复心绪的乐事。
我选择步行,一路躲躲闪闪,几番周折后成功进入位于帝国西海岸的浊水港海军基地,筹备办理解除军籍的事务。这是摄政王交代我应予完成的第一件事情,他对此没有过多的解释,但从另一些可靠渠道所获的信息得知,“天选之子”号不在海军序列,而是服务于直属帝皇管理的某个秘密机构。帝皇不希望有人可以通过宫廷内惯用的人脉手段追查到“天选之子”号服役者的任何信息,包括他们是否已经在该船服役。以致,我必须主动脱离与帝国机构的所有关系,确保自己在登船之前的行踪无人知晓,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出现在“天选之子”号上。当然,我与摄政王的会面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的秘密进行。
尽管我处处小心,还是在将军陈守处理庶务的大楼下遇见了数个同僚,他们前后错落、戾气满目,远远见到我时从中瞬间诞生出令人憎恶的惊诧,数秒后,标志性的、帝国旧贵族的脸上开始掺杂缺少边界的妒恨与哂笑,明目张胆的恶意没有任何合理的掩饰,即便尚有一段距离,我已经可以听到他们正在谈论的可耻内容……
“帝国和厄姆瓦尔人的大战在即,新贵族仍享有逾期休假的特权。”
“我不知道你有这般拳脚。”
五分钟后,我站在将军陈守的办公室,和我见过的所有帝国宫廷机构一样,它俨然是一座囚禁自由意志与行为的监牢,帝皇的黄金圣像镶嵌在铁质桌子的台面,帝国的衔尾蛇标志挂在青色钢材覆盖的墙壁,装有极罪者遗骸的玻璃明棺摆在主人以及拜访者一眼可见的位置,上面还用卡片贴着他的名字和罪责,“徐林翼,叛国。”
陈守立于窗边,看着倒在楼前、哀嚎连连的几名士兵,那双眼睛久暗未明。
“我将辞去海军职务、解除军籍。”
“你的休假逾期了,银匙。”
他仍关注着窗外的动静,浊水港的天气持续地阴沉着,灰霾色的云层蓄满水汽,一场暴雨降至。“银匙”……我记得这个异名,“可以打开一切秘密之匣的银色钥匙”,它是帝皇赐予我的至高荣誉,借以表彰在怵门岛海战中的卓越军功,我破解了敌人的多份密电,力挽帝国海军在南方海域的颓势。
“我不再为帝国海军服务。”
“四天,你逾期了四天。没有音信。”
“你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质疑与诘问令我措手不及,一些惧意在心底酝酿,它伺机而动意图攻陷我的防备,但在短暂的局促与茫然后,我还是极力压抑住了在此时绝对不该显露的情绪……
“你像换了一个人,银匙。”
陈守,这位年迈的新贵族海军将领挪开了他窥视旧贵族子嗣的目光,在望了一阵天边翻动的雨云后,才缓缓地看向了我,双眸一经落定,浑浊的的眼瞳便围绕着我面部的轮廓微微转动,它们每转动超过一个角分,极度危险的噩兆便平添几许……
在完成数个轮次的审视后,他将目光汇聚在我的眼睛,试图从中寻觅到一些不可明说的、被掩藏在深处的、真正的答案。我见过许多目光锐利、形如剜刀的双眼,它们可以轻易地割裂纸张,却从未取巧于坚实的堡垒。
“你的内心迷雾重重。”
“请勿以恶意去揣度。”
“我了解我的部下。”
“世事多变。”
“藏在雾中是什么?”
“它会让你不得善终。”
我看向极罪者遗骸。
沉默。
“是什么给了你殴打旧贵族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