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轮权衡再三终是将心一横,他先是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然后举杯正色朝几人一揖,开口道:“二位兄长,常大人,承蒙几位看得起宋某,在下给几位赔礼了,先干为敬。”
谌容三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各自举杯相迎。
放下酒杯,宋时轮沉吟道:“谌兄方才所言极是,那夏……蔓在堡中声望极高,今日又都在传她将那婢子死而复生,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正要说夏宗主,临到嘴边改成了直呼其名,便是在表明心迹,常瑁听到这儿哼笑了声,轻飘飘的说:“乡野小民就喜欢附鬼神之说,哪里作得了真呢。”
“常大人说的在理,”宋时轮附和了句,执壶给他们三人一一斟酒:“如今她既已回堡,再指望我爹出面怕是难了,今日之事我爹已然觉得过于急迫,若再告诉他要把那婢子除掉,只怕他更不会答应,不知二位兄长和常大人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在下一定竭力而为。”
说到除掉二字时他面不改色,谌容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此番来白鹭堡谁也未曾明说要把采菱除掉,即便早先让李玉嬛出面时,也只说将之逼迫离堡,宋时轮却把这话放在明处,表面看是在坦陈其决心,却未尝没有将他们几个绑在一块儿的意思。
毕竟他们四人里除了李宝融,他和常瑁还有宋时轮都是有正经官身的,“除掉那婢子便死无对证”,这毫无疑问是最稳妥的法子,还不用明面上和夏蔓翻脸,因为是借了白鹭堡自己人的手,事实上今日他们就已经在堡外安排了人手,届时再伪装成一起意外,夏蔓就是想破头也不可能把怀疑的目标放到他谌容身上,这就是来之前他定下的“借刀杀人”计。
可这事却是做得说不得。宋时轮将这话抛出来,他和常瑁还不能否认,不然姓宋的很可能置身事外,毕竟事后是宋家去面对夏蔓的怒火,况且身为家老的宋恭原本就畏手畏脚的,他能说服的只有半只脚踏进士族的宋时轮。
可如果没有宋家的参与,单靠他和李宝融几个外人几乎不可能办到,但是只要默认了,那就是有了共同的“秘密”。
谌容心念电转。果然,这宋时轮远不是李宝融嘴里所说的“呆迂学生”,试想若没点心机,他一个泥腿子出身怎么可能娶到李渠的嫡女?
“来,满饮,满饮。”宋时轮殷勤劝酒,谌容借着袍袖遮脸的功夫和常瑁交换了个眼神,见后者微微颔首,他心下计较已定。
“宋兄果然爽利,”谌容呵呵一笑,“既如此,我等若是再藏着掖着,岂不有负宋兄一片坦诚?”说着他对常瑁示了下意,问宋时轮道:“宋兄可知今日为何常大人会专程来此?”
“属实不知。”宋时轮笑着答了句,眼见常瑁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纸包。
这倒不是自谦,他确实不大明白,要说是谌李二人找来当托的,未免有点高看他自个儿了。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以谌李的身份、一个是他宋时轮的大舅哥,一个是郡里的实权曹史,完全用不着再找来常瑁。
说话间,常瑁用手拨开桌上几个碗碟,将纸包打开后摆放在桌子中间位置,那纸包里面是一撮褐色的颗粒物,看着很像干涸的土坷垃,宋时轮伸长脖子一望,面上立即变了颜色:
“黄金土?!”
“看来宋兄对农课并不陌生。”谌容弯起嘴角。
黄金土这三个字就像一支箭一样,戳破了宋时轮的心防,一直显得举重若轻的他此时脸上红白相交,给自个儿斟酒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黄金土这个名字还是我爹第一个叫的,以前不叫这个名字,不,在广陵时没有名字……”
他朝常瑁看了一眼,郑重问道:“不知常大人是从何处得到的?”
一直显得兴趣缺缺的常瑁此时面泛红光:“费尽周章也才弄到这么一点。”
“我的好妹夫,”李宝融盯着那一小撮土颗粒,口中不忘揶揄道:“你们宋家藏得挺深呐,要不是听谌兄说起,我都不知道白鹭堡还藏着这么一个隐秘。”
宋时轮深吸了口气,浑没在意李宝融语气里的嘲弄,只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怅声道:
“这东西的配方只有宗……夏蔓一人知晓,近几年她回堡的次数少了,我倒是知道堡里有负责制作的作坊,但不归我们宋家管,使用之时也有专人按每家每户的田亩数分发调配……”
谌容道:“宋兄,这东西的价值你清楚吗?”
宋时轮默然半晌,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如何不知,刚到广陵的头一年,我亲妹子就因为没东西吃腹胀而死……”
面对着满桌酒菜的宋时轮突然掉头呕的一声吐了出来,一旁的谌容赶紧伸手想去扶他却被止住了,他重又坐直身子,用袍袖抹去嘴边的污渍,苦笑道:
“当时夏蔓就是用了这黄金土,石头地里都能种出粮食,养活了安置点的好几百户流民……我宋家便是其中之一。”
谌容欲言又止:“你……”
宋时轮看了他一眼,接口道:“谌兄是觉得我会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