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与初遇时毫无变化的脸,只不过那时站在铁丝网外面的人是自己。她出于同情,对她宣誓般喊道:“下次见面,我一定救你出来!”但现在需要被救出去的人是自诩能救人的人。
看见辛盛那张脸,远古的记忆便袭将而来。远古吗?倒也不过一年,对李红花来说却过了一万年。
辛盛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头发像上次那样乱蓬蓬地扎在脑后,衣着装束则十分整洁,显然受到了比在总督府时更精心的照顾。她瞪大眼睛眺望她们,一副没见过的好奇样子。
就在辛盛的目光扫过李红花时,她们短暂地对视了。霎时间无数念想在头脑中炸开,李红花看见渡舟而来的行代津大公主,气度非凡的仪态,悲天悯人的目光,降尊纡贵的温和。历历在目的景象碎片,与现实清晰地分隔开来,刺得她心脏鲜血淋漓。
她微微张着嘴,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什么也喊不出来。盛,救救我,救救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因为我是——
下一刻,辛盛把目光移开了,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李红花的嘴迟迟合不住。她浑身僵硬,寒意从脊椎涌上头脑,像冰雕一样保持仰头的姿势,直到辛盛觉得这边十分无趣,抱着孩子转身离开。李红花一直望着。她不知望了多久,拼命用眼睛描绘辛盛方才站在那里时的身影,可逐渐连幻影也消失了,只剩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
她终于忍不住,手脚一软,丢掉铁锹,跌倒在地,捂着脸发出崩溃的号哭声。
别的黄眼儿女工以为她犯了病,连忙围上来关心她。李红花两眼昏黑,一句话也说不出,哭得几乎要哽死过去。她回想起达子香看自己的陌生眼神,就知道连辛盛也没认出自己,天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不,不,盛,你为什么不救我?当初是你像条狗似地低声下气追问我的名字,我才把名字告诉了你。你为什么不救我!
那天下午,李红花是被抬回工棚的。她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气,就像断了似地抽搐。人们喊她,她神志不清,无法应答,眼睛却是睁着的,眼球一动也不动。等再回过神来,就看见顺蹲在身边低头望着,目光中少见地流露出几分担忧。
李红花动动脑袋,发现自己躺在火盆边的地上。她是个很能干的人,监工舍不得放弃她,允许她趁着停工的日子养病。顺一看李红花会动,就转悲为喜,冰冷的脸上多了丝笑容:“你活着,太好了,我以为你快不行了。明明出门时还没事,这是怎么了?”
“啊,啊。”李红花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像风箱,发不出人的动静。顺就从边上端了碗煮开的雪水,扶她靠墙起身,慢慢喂她喝下去。李红花接连喝下几碗,头脑逐渐清醒了些,却什么话也不愿意说。她坐起身子,左右看看,看见炭火盆里的烧火棍,抬起手指了指。
“你要这个?”顺问。
李红花点头。
顺不问缘由,就起身拿了烧火棍给她。
李红花接过烧火棍,一手扯着自己的发梢,另一手从中间烙头发。厚重的乌发缕缕断裂,像瀑布一样落下,层层叠叠铺了满地。直到烙断最后一缕,她撂下烧火棍,用手拢了拢短发,感觉头颅轻得不像话。
“顺,我把头发给你,你带我离开吧。”
顺愕然瞪大双眼,盯着李红花看半天,似乎震惊于对方的举动。尽管如此,她最终还是摇头:“不。”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头发给你,你就带我离开。”
“那是之前答应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见顺翻脸不认账,李红花已经断了头发,没处说理去。她浑身疲惫虚寒,竟对顺生不起怒意,只哑着嗓子,以一种绝望的语气缓缓诉说:“顺,我快不行了。你想看我死在这里吗,你到底有多恨我呢。”
“我怎么可能恨你?我想让你陪我说说话,哪怕不说话也行!只要在我身边,我心里就踏实。如果带你出去,你一定会消失,到时候就没人愿意陪我了。”顺皱起眉头,生怕李红花不理解自己的情感,十分努力地向她倾诉衷肠。李红花望着她,依然没有生气的意思,反倒觉得对方的脸像孩子一样幼稚,惹人发笑。
见李红花不说话,顺以为她没听懂,连忙补充道:“放心,花,如果你真的快不行了,我就陪伴你走到生命结束为止,不会留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等到你死了,我再离开。”
对上顺毫无虚饰的赤诚眼神,李红花受到感染,嘴角不禁浮出一抹笑容:“谢谢你。”
她终于理解了顺的心情。
李红花病得倒不重,只是受些刺激,歇一下午就缓回来了。她没吃晚饭,顺给她揣了个饽饽回来,她摇摇头,说自己不饿。顺很奇怪:“你平时不是总喊着饿吗?”李红花说:“身体不舒服,也没有胃口。”于是顺就自己吃了。
夜半三更,李红花依然醒着。她听见顺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对方正在熟睡。顺睡觉很死,没人吵得醒她,因此李红花放心大胆地从床上爬起来。她踩着靰鞡鞋,裹着棉衣,悄悄走到工棚外。雪山之上,星月相映,看来明天又是个晴天。
顺救不了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经历这一遭后,李红花幡然醒悟,摒弃了投机取巧的想法,决定靠自己从这里逃走。趁着正月十五之前停工,她有精力,可以摸清工区的地形和布置。
如果我真的逃走了,顺一定会吓一大跳。想到这里,李红花不禁窃笑起来。
她并不憎恨顺,相反,她感激顺。顺的喜爱如此沉重,像鹿觉宁涅里那样懦弱的男人是承担不起的。但顺的喜爱也同样难得,顺不会轻易允许别人进入她的领域,这不正说明我在她眼中是与众不同的存在吗?我和宁涅里不一样,我既勇敢又强大,承担顺的喜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没有什么能阻拦我的步伐。我是许诺过要救辛盛出来的人,即使她忘记我,对我见死不救,我也愿意用宽广的胸襟原谅她的蠢钝。然后我要亲自来到她面前,让她再一次用憧憬的目光仰望我,像虔诚的信徒那样狂热地询问我的名字。因为,因为,只有在盛的面前我才能回想起自己是行代津的大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