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不会是下雨路滑,刹不住车。”
“不是,昨天哪里下雨了,警察现场检查都说的今年的车检没做,而且刹车有点问题是早有的隐患。”
“昨天不是下了毛毛小雨?”
“没有,昨天天气还算晴,你怕是记错了。”
田梦心中诧异,真是怪了,明明看见了小雨,难道真的记错了。
“那我下车见到的熟人是表叔,是吧?”
“是啊,这回多亏了他爱看热闹,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你表叔看到你,把他吓坏了,到处喊人,我和你妈听到了才下来的。”
“怎么会这样?”
“什么怎么会这样?”
田梦摇摇头,不解:“怎么会没雨?”
田父听着这话,神情坚定:“肯定是晴天,你妈说的对,你怕是真的撞到脑子了,一会儿还是要问问医生。”
田父在病床边坐下,等着主治医生查完房回到办公室。临床的大叔问道:“你看不看电视?”
田父摆手:“不看,你看吧。”
“那帮我递下遥控器,在你那边,谢谢。”
田父把遥控器递了过去,房里响起了电视机的声音,没过多久,这位大叔的老婆就来照顾他了。他老婆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田梦并没有心情搭话,田父不知不觉看起了电视,并没有察觉医生已经路过了病房。
中午,梦妈将蹄花芸豆炖得软烂,入口即化,田梦略有胃口,吃了小碗,饭后田父收拾好餐具,回家去了。
饭后不久,一个人站在了门口,穿着病号服,左手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满头绕着绷带,脸颊上有胶布贴着棉片,棉片上透出黄褐色药水,呆呆地站在门口,发愣。
田梦刚开始没认出是谁,直到看到那双眼睛,才叫道:“陈子文,你咋这样啦?快进来。”
陈子文神情哀伤落寞:“手臂骨裂,头上脸上是因为碎玻璃渣扎进了皮肤,医生只能把头发剃了,才能取出玻璃渣子,你这是?”
“右腿骨折,里面有个钉子,我手臂上也有三颗玻璃渣子,手臂缝了十二针。”田梦回答道。
梦妈看着陈子文:“你算是里面伤得轻的了。”
陈子文点点头:“嗯,但医生说可能要留疤。”
梦妈安慰:“头上的疤,头发长出来就看不见了,脸上的疤,看看大小,一点点小的长好了看不出来,大一点的,以后长大了,医学发达了再袪一祛就没有了,人活着就好。”
陈子文一脸忧愁:“嗯,刚刚去看了周心悦,人还没醒,我在门外面也看不见什么,好多机器。”
田梦问:“那刘雨桐怎么样?”
陈子文说:“她要比你伤得重些,左腿粉碎性骨折,还撕下来一块肉,左边锁骨骨折,脖子微微扭伤了,眼周撞出了淤青。坐在最后面那对父子,听说在撞车的时候父亲护住了儿子,他儿子没受伤,他的脊椎伤到了,但医生说,以后如果康复得好的话,正常走路是没有问题,干不了重体力活儿。”
“司机后面那个女的呢?”
“她没什么事,手臂上有点划痕,消了毒,都没有包扎,就走了。”
“你怎么不用输水吗?”田梦疑惑。
“要输啊,不过我输半天,药就输完了,要输一周才能出院。你输多久?”
“不清楚,不过我要从早输到晚,躺着真无聊,像你能到处跑,多好。”
她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陈子文妈妈站在门口喊陈子文有空写写作业看看书,梦妈听见了忙说:“孩子休息一下有什么关系嘛,都受伤了。”
陈子文仰起头:“你看看别人家的妈。”
梦妈招呼陈子文妈进来坐,满脸堆笑:“孩子偶尔休息一下没什么的。”子文妈妈见状忙解释:“我是怕她缺一阵子课跟不上,她也伤得没那么重,马上要回去上班,下午下班了才来接她,他爸也没有时间,只有我照顾她,喊她不要乱跑,怕护士查房,测体温找不到人,快回自己病房呆着,你不想写作业看书,就休息会儿,看会电视也行,别乱跑。”
子文妈妈和梦妈打了招呼,领子文回自己的病房了。
田梦想起来自己的书包,便问:“妈,我书包呢?”
梦妈说:“不着急,看什么书,写什么作业嘛,这些天你就好好休息,安心休息,等好得差不多再说嘛。”
“嗯,那我的书包在哪?”
田梦心里想的本就不是作业,而是书包里有她认为重要的东西,现在这个年纪,她有了带锁的日记本,有了她自己不愿意和父母分享,也不愿被发现的秘密。
梦妈平静地说:“你表叔帮你拿回家了。”
田梦点了点头,梦妈和临床大叔闲聊了起来。
这一天,输水一直输到夜幕降临,田梦第一次思考,自由。能到处走,是多么自由啊,能在教室里呆着,是多幸福的事啊,才一天,她就极其厌恶医院的味道,她宁愿回去上学,那么多同学,多有意思啊。
晚上田父送来晚餐,换梦妈回去休息,电视上放着她并不感兴趣的内容,她躺在病床上,倍觉无聊,开始任由自己胡思乱想。
她很羡慕覃知瑶现在健健康康在家呆着,自己要是没受伤该多好啊,但她一想到周心悦,又有点不幸中的万幸,有那么一点点的庆幸,但马上又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庆幸,万一她死了呢?她的不幸好像跟自己有点关系,但还是希望她活着,她不希望她死,她还那么小,她像自己一样小,人们都说读大学很好,她还没读过大学;人们也说结婚很好,她还没有结婚;人们也说实现梦想很好,她还没有实现梦想。所以,她是不能死的。但是万一她死了呢?死了会是什么感觉,她有点怕,她不敢再去想死的事情。
那她会活着吧?植物人会是什么人?会变成一棵树吗?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植物人,那另一种情况会是什么情况?她到底是伤着脑袋上什么地方了?这个问题根本想不出结果,她开始想别的。
要是她受的伤像陈子文的伤,她愿意吗?她不愿意,她不愿意伤到脸,也不愿意有伤疤在脸上,更不愿意剃光头。
要是她受的伤像刘雨桐的伤,她愿意吗?她还是不愿意,养伤很久,养好更久,怎么会愿意。
想啊想啊,想了很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田父早早起床,出去吃了早饭,带了点小米粥,田父说今天公司有点事,要早点回去,一会儿姑姑一家会来看她,姑姑照看,中午妈会送午饭过来,所以开始输水田父就要回去了,要加药或上厕所按铃。
护士查了体温,在田梦脸上抹了一层药水,输上水后,田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副拐,放在门边,就回去了。
临床大叔的家人帮他收拾好东西,办了出院,一行人和田梦道别,祝田梦早日康复后,病房就只剩下田梦一人了。
她看到桌上的镜子,或许是大叔老婆留下的吧,也或许是其他病人留下的,她突然想看一看自己的牙。
她挣扎着靠近桌子,慢慢向那边挪动,终于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镜子。
天呐,这是怎样一张脸,下半张脸都肿胀着,透出青紫色,上面涂了一层黄褐色地药水,看着真是难看极了,她张开嘴,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她左边地虎牙没了,她很喜欢她的小虎牙,脸上的酒窝和小虎牙,会让她笑起来很好看,她已经换过牙,小虎牙不会再长了,酒窝也不见了,她哭了好一会儿。
她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愿意受伤,什么伤都不愿意,她放下镜子,看着窗外的人,不是有那么多健康的人吗?不是有那么多没受伤的人吗?为什么自己不是其中一个,为什么这样糟糕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公平,但她不知道是谁让人与人之间本就不公平,她满腹委屈,但她不知道怪谁,甚至于这样的委屈根本没法说。她又在想,会不会真的有主宰命运的神明,如果真的有就好了,那样就可以问一问,她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被这样对待。
她现在很难接受这样的自己。
姑姑一家来到医院,他们带了很多东西。他们不停地说话来表达对田梦的关心,田梦也能了解他们的用心,只是此刻,他们虽处在同一空间,却不在同一个世界,他们的心灵无法共鸣。他们或担忧,或惊讶,或好奇,他们想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关心田梦的伤势,他们担忧田梦的学业,他们聊了很久,聊了很多,但田梦却觉得他们越来越远。因为田梦刚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这个事实也许有的人一生都没有发现,也许到一定时候才发现,也许还没来得及发现。那就是,人是会死的,人不是按照年龄大小的顺序死的,人是会突然死掉的,而死亡这件事到来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挡的。
田梦内心有些困扰,有些种子一旦萌芽,便无休无止,渴望生长。
病房中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田梦的内心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姑父和表弟回家了,姑姑和妈妈在医院照看田梦,陈子文有空就会到各个病房逛一逛,坐一会儿,在住院第五天,陈子文带来了好消息,周心悦开口说话了,她们都知道开口说话意味着什么。田梦很想去看看她,她们约好在输完大部分的药水后就去看她。于是第七天的下午,田梦拄着拐,刘雨桐借了轮椅,陈子文帮忙推着刘雨桐,一行尚未康复的伤员去看望另一个伤员。
走到重症病房门口,门开着,里面有两个医生正和周心悦的家人说话。她们先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田梦站在门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周心悦,她混身赤裸着,布满了各种管子,趴在病床上,脑袋缠满了纱布,歪在一边,只有腰部往下搭着一块毯子,田梦的内心涌上一阵绝望,感受到命运的荒诞和无奈,嘴角不自觉扯开一道凛冽的冷笑,两眼无神,微微摇头。
室内的老人看着门边的田梦,发出了恶狠狠的目光,田梦捕捉到这一神情,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调整面部表情,严肃而又沉默。
陈子文先走进去:“奶奶,不是说周心悦说话了吗,她醒了吗?”刘雨桐、田梦也跟着进门去。
奶奶一脸悲戚又带着兴奋:“是啊,昨天晚上又在说想喝可乐呢,在好啦!”
陈子文看向医生:“那她什么时候能完全醒来,到处走,到处跑?”
医生看看同学们又看看周心悦父亲:“什么时候醒来,要看孩子的意志,有空陪她多聊聊天,她感受到了,也许会早点醒过来,只是脑部撞击确实很重,可能会出现智力受损的情况。有什么状况及时反映,大人该休息也要好好休息。”
周心悦父亲不住地点着头:“谢谢医生费心,辛苦了。”医生离开了病房。周心悦父亲长方黝黑地脸上布满憔悴,又高又瘦的身躯似乎被这突来的苦难压弯了脊梁,佝偻着身子。
心悦奶奶挥手:“儿,你也快回去休息,医生都说情况稳定了,这段时间也没睡好,我在这看着,你回去睡一会吧。”
心悦父亲神思恍惚:“辛苦妈了,那我去睡会,你们自己玩会儿。”心悦父亲看看她们,自顾走出了病房。
心悦奶奶看着周心悦一脸心疼:“你们说我孙孙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刘雨桐宽慰道:“她已经能说话了,肯定会好起来的。”
心悦奶奶看着她们:“你们还小,不懂,当初我让他们两个再生一个,不听,现在可怎么办?”
陈子文走过去拍着奶奶的肩膀:“奶奶还是要先照顾好自己,心悦肯定会没事的,放宽心。”
心悦奶奶点点头:“谢谢你们来看她。”
陈子文转过身:“那我们不打扰了,让奶奶休息一会吧。”互道了再见,走到了医院走廊上。
刘雨桐感慨:“幸好她活过来了。”
陈子文附和:“是啊,幸好,她家就她一个孩子,她要走了,她爸妈咋办啊。”
刘雨桐不假思索:“那只能再生一个了。”
陈子文无语:“生不出来了,你是不是傻,田梦你咋不说话?”
田梦无精打采:“我只是在想智力受损是什么,智力受损会怎样?”
刘雨桐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陈子文摇头:“不知道。”
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便不去想。
陈子文一周时间就出院了,田梦在医院住了两周,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了,刘雨桐还得看情况等医生通知出院才行,周心悦还没有清醒过来。
田父领着田梦回家,一路上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你记不记得外公哪一年走的?”
田梦心不在焉:“记得啊,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弟弟生日是哪一天?”
田梦毫不在意:“正月初九,在小舅舅生日后一天。”
“舅舅家的鱼缸到底是谁打坏的?”
田梦开始气急败坏:“都说了是田果干的,你就是不信,就知道偏心。”
“过年的压岁钱藏哪的?”
田梦转过脑袋:“忘了。”
田父满意地笑了,“果然脑子没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