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苍芒,雄浑。
我机械地迈着步,几乎是拖曳着旁侧一步一喘的沈依然。
广邈,无垠,浩瀚。
十公里的直线距离,湿软的地面,还要避开色泽鲜艳的剧毒种。
轻风,炽日,平川。
一条小溪,潺潺的声音;以及浸满每一滴水的碧藻。
地衣,菌毯。
阳光同时闪着诡谲的笑靥……至少在我看来。
我走在队伍最前面,把靴子从软烂的菌毯里拔出来,一回头,伊染搀着沈大小姐,老赵在旁边汗流浃背,只有小轻盈仍蹦蹦跳跳保持在我身边。
我弯下腰,又收集了一试管丘陵向阳坡下的菌体,密封,顺手扔进了身后的背包——回去时走另一条路,这些样品全要送进支局实验室,以判断是否有潜在的突变风险。
小轻盈笑着递给我一朵九彩斑斓的蘑菇,左一个“李哥哥”右一个“李哥哥”叫得正欢。
我笑一笑,接过,也封装起来。
“原地休整!”我同时听到老赵捏起嗓子喊了一句,所以用殖生取代了部分菌毯,席地坐下;其他人也靠近过来。
沈大小姐并着双膝,气喘得平缓了些,伊染替她擦了擦汗。她道了谢,然后对我说:“在我的印象里——在沿海支局的时候——执行这种任务似乎都是走空路前往、步行着返回的。无论是为了减少感染概率还是节省体力,那样做应该都最为合理。”
我正想着,老赵却已笑着暂我答道:“那是远域界巢穴的处理方式。我们去的这种近域界巢穴要求往返时采样送去实验室,自然得走陆路。而汽车在菌毯上会被腐蚀,所以我们只好步行喽。”大家深以为然。
前方不远处是座荒城,再往前靠近是立交桥四环的样子,我们现在应该正处于面目全非的市郊。我犹疑一下,拂开近半尺的菌毯,发现其下果不其然是国道103的遗骸,已经是坑坑洼洼了。
近处的布满菌斑的石块到现在才能看出是坍记的平房,偌大的城市中竟到处是残垣,所有幸存的建筑全都在来的九分之一,六十余年的时间原来可以改变这么多,以致于两三百米高的大厦上也爬满了巨大的地衣。
我记得地图上这座城是叫青城市来着,城中一片颓废的灰与浅绿在天空无可复加的蓝色映衬下竟如此讽刺。我想象这里曾有一片歌舞升平,灯火灿烂在世界中心,繁星满天,却丝毫不留下孤独的影。
“该走了。”老赵说,一段时间后。
“起来吧。”伊染冷道。
“整装待发。”沈大小姐回应。
“嘻嘻,走喽!”小轻盈蹦蹦跳跳
荒芜如潮水般袭来。我视野中繁华尽褪,被淹没其下,一下子暴露出惨色的现实。
“好。”我平静地站起身,点一点头。
于是众人再度跋涉五百米,一转弯,移到了一处看不出样子的地铁站旁。
“所有‘参宿’一到十九,‘毕宿’十三到十七,共计二十四个巢穴都分布在这荒城中;这里是距域界线最近的巢穴聚集地——相比之下,方圆一百公里内巢穴总量的密度不可谓之不大。”伊染轻声解释道。
“今天只去‘参宿九’,其它的有另外的小队处理,我们只要做好园丁职务即可。”老赵说一句。
我看着疑惑的沈依然,又补充一句,”也就是清缴——清理过度繁殖的菌种,缴获采集“核心”。
沈大小姐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巢穴核心,巢穴的大脑,把它分离带走可以有效抑制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巢穴的突变、增殖。”
“这方面,你肯定不陌生。”我朝她笑一笑,她也向我勾起嘴角。
巢穴,世界上最奇特、最神秘、最强大的生态系统,如今遍及菌毯所在的每一个角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连菌毯也不过是它的一部分在外延伸罢了。
菌毯,在阳光普照之下,生产出的难以估量的庞大数目的有机物,90%以上都通过基部的营养菌丝输送到了巢穴之内。巢穴主体,由成百上万种不同克莱茵菌类交织共生成空心的瘤状,每个巢穴的主体菌都不相同,至今没有两个一样的巢穴。而复杂的组成和共生关系也让巢穴内发生疯狂的进化——一部分营养菌丝竟虬结成了神经节的形状,而且随时间推移一步步复杂化:通过随机产生突触链接并同时清理无效格式,核心,在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智能。于是乎,巢穴有了自己的智慧,会有方向性地指导菌种、病毒突变,有选择性地控制它们增殖,俨然一个政体,一个独属于微生物们的,“微生共和国”。
我记得钱知行院士写过一本教材,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我还记得(注:见附录一)。
“快来!”小轻盈朝我们招招手,然后嘻笑着一下子钻到了地铁站的铁槛门后面,消失在一片幽暗里。
我这才回过神,赶忙和其它人一起跟了上去,开始向巢穴深进。
被蚀穿的牌子上写着地铁3号线,只能通过从模糊玻璃板射入的昏暗灰黄的光线看个大概。我们一行人纷纷挤过狭窄的两道铁槛间的缝隙,却找不到赵轻盈,只能看到穿过几十年积灰的几排或旧或新的脚印。
“轻盈?”老赵终于收起了笑脸,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却激起无数回声。
我同时听到滴水声和悄然的轻笑声,于是直接踩上停运了的电阶梯,一言不发带头向下走去。
扶手上皮革的部分被细菌分解腐蚀散发出恶臭。脚下的钢踏板也松松垮垮仿佛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
我再向下一步,踩上坚实的被菌毯遗漏的半块瓷砖,正前方是反向的一处阶梯入口,左侧是延伸向站台的“L”形走廊。
“小轻盈?”我也试探一句,然后把手电筒和视角猛地上抬,果然看到一个突然放大的人影,一下子从正上方砸进我怀里。
我挨了一下闷的,痛哼一声,向后踉跄一步。
小轻盈又冲过去扯一扯伊染和沈大小姐的衣角,叫了不知多少个“姐姐”,最后才乖巧地牵上了赵无恙的手。
“抱歉——轻盈你少胡闹。”赵队虽是责备,但语气不够坚定。
“你没事吧?李舜生?”沈大小姐上前一步问,面上一丝担忧。
“你担心他——他可还死不了。”伊染一挑眉,不屑道。
“最喜欢李哥哥了。”小轻盈“咯咯”地笑着。
我根本生不起气来。
“走吧。”我惜字如金,左转向深处走去。
前方是巢穴闭合的外壁。上面有印刻“参宿九模糊字样的钢闸。简笔勾勒的
那个数字告诉我,这里由特遣队215负责。
——特遣队是勘察队的高级形式。后者中七名队员若有五名及以上解锁二段态达到指标自动晋升为前者,届时将更多地执行精锐任务。特遣队的队长一般为八级,成为九级勘察员的卓越功勋,也会被分离出队伍,被赋予另一层身份:特派员。特派员虽单独行动,多担当大型联合任务的总负责人,但其编制却属于先驱的直隶小队——先驱是对十级勘察员的尊称。前者全局总计97人,后者方支局的两位先驱分别坐镇北昌分局和合阳分局,疆北分局由支局总书计负责。我们总第114勘察队应属于中坚力量,接近内围,但远远不及——
老赵迈过一丛看似正常的香菇,把授权卡插上闸门,特殊材料制作的钢闸向内弹开。
闸门外的走廊虽被菌毯铺满、墙壁上也挂满地衣,可至少仍可看见笔直的形状。闸门之内则不然,四处是曲折、回环、弧状的菌瘤,看起来简直是巨人的胃一般:光滑、紫红的菌膜覆盖在廊壁上,将棱角分明的部分蚀成了内陷的圆坑;中部较廊道两侧的菌毯稍厚稍高一些,两边角落里居然积着黑漆的菌液;内部整体或呈喇叭状,向着前方加高加宽,在地下蚀出一个弧状、巨大的胃室;地面上有7011发光细菌B,向着前方形成了一条发亮条带,正诱导我们层层深入。
那光线发蓝,然而带着淡淡的紫。映在菌壁上,回射出幽暗浅碧的光。像是燃烧蓝火的油灯,也像是月下斑驳的浪头。它忽地从地面变得立体,正如那听命于魔鬼的青蓝的邪徒,恭候我们去会见他奸笑着的主人。
我一脚迈了进去。邪徒退散,图像又扁平回原处。我再前进一步,老赵跟上,我们却于此时遭受了袭击。
一条鞭子样的菌株,三米有余,藏在一入巢穴的墙角,也是视野死角处,只一颤,把长有倒刺的鞭梢以看不清的速度向我挥来。
我始料不及。伴随破开空气的声音和皮开肉绽的脆响,我又踉跄一步,背上挨了一记狠的,明确地知道已经出了血。
赵无恙,一个闪身,躲开了鞭梢,随后又手急眼快地握住了从我背上弹开的那一截,当即立断地运用起自己的共生体——7199硅藻。
一层亮莹莹的物质当时覆盖在他的掌心。只一握,继续分泌,两三毫米的玻璃便把那玩意儿包了个严实。用力一拗,齐茬断开,三截鞭子,有两段便落在了地上。
他再握住最后乱舞的那一段,把它彻底封在了不可分解、难以腐蚀的二氧化硅中,这才松了口气。
沈依然同时跟上,让她的“饕餮”把地上不断跃动的两截鞭子食了个干净,然后担忧又没好气地说:“怎么每次受伤的都是你。”
“7081打人柳。”伊染扫了一眼,迈进来,又道,“为什么不是他?咱们之中,就属他最皮糙肉厚,怎么打都打不死,恐怕全局也没几个人在这方面比他更强了。”
“喂,喂,话是这么说,我是拿来这么用的么?”我摸一摸背上正在愈合的伤口,确认了毒性不强,抗议道。
“快就拿来这么用吧。”伊·丧心病狂·染和沈·被教坏了·大小姐一起掩着嘴轻笑,我感到了莫大的悲哀——虽然这是好事:沈大小姐渐渐熟悉了我的特质,并熟络到敢于当面嘲笑我了。
很好,这样不到一个月她便能融入队里了。我寻思着,良久才意识到小轻盈正笑眯眯地掖着我的衣角。
“走吧。”她和老赵一起轻声说。
于是我们一行继续向深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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