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章(1 / 2)永陵宴首页

宁泰十一年,十月二十,雪。

入冬后,昨夜雍州城终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今日起来,城内屋檐上铺着白雪,远看着红砖青瓦似是顶着白帽,煞是清冷。城内街道都被覆盖上一层薄雪,微微亮的天光穿过房屋缝间映射到地面,树梢滑落的雪花打在路过的行人肩上。

天蒙蒙亮,城门刚开,街道两旁的包子摊、面店、酒肆陆续叫卖起来。

梅令颐挥手掸走肩上的雪屑,扯过裹着脸的面巾,露出白净的面容,明眸皓齿,上扬眉下的那双圆眼犹如碧波秋水,她快步走进一家面店坐下,面巾随手放在桌上,招呼老板上一碗面。

沸腾的锅水烫熟二两面条,盛到大碗里,添上一勺牛肉哨子,上桌。

面店老板六哥放下面碗,用腰间围布擦着手问道:“颐妹子,起这么早去做甚哇?”

“城东萧家老爷今夜设家宴,他家管家来我这里定了些酒水,我这不得早点去铺子里点好数,过了晌午就送过去嘛。”

梅令颐夹着两片牛肉嗦着面,鼻尖冒着汤水的蒸汽水珠,可能吃得急,两颊泛着微红,“等回来我给你这也捎几壶来。”梅令颐笑着跟六哥打趣。

“那敢情好…诶!我先招呼客人,你慢慢吃。”六哥颔首,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

雍州是大邺的边关重地,自十年前高宗皇帝下旨,开放雍州为大邺与恒萨国及周边小国的唯一通商口后,经此地来往周边列国和国都永陵的商队多了许多,更催生出大批客栈、酒庄、饭店、马厮等等,雍州一下子就从边陲小城变成商业重镇。

梅令颐的邻居是恒萨人耶律,最喜欢喝葡萄酒,但是他偏看不上雍州城里卖的葡萄酒,他跟梅令颐说从前他家是恒萨国皇室的御用酿酒师,他们家独门配方酿出来的葡萄酒,是国王最爱喝的。

“那你怎么不继续做酿酒师,跑到这里来给人当翻译?”

耶律酿好的葡萄酒刚开封,梅令颐在隔壁就闻着香过来了。

梅令颐一边问,一边手里舀着酒,泛着浓烈酒香的液体倒进玻璃高脚杯,折射出粼粼红光。耶律不仅爱喝酒,还讲究,满柜子的玻璃酒杯,不知道比葡萄酒贵多少。

耶律拦住梅令颐往快溢出来的杯子里加酒的手,抢过酒勺子,忿忿说道:“因为新国王不爱喝。”

哦,被赶出来了。

梅令颐咪了一口,味道确实比她喝过的好喝多了。想起自家半死不活的酒庄生意,梅令颐脑袋一转,下重本买下了耶律的酿酒配方。

就这样,梅家酒庄打着恒萨国皇室贡酒的名头,生意稍微有了起色,不仅雍州城的人帮衬,途经的胡人商队也被吸引过来。这两年下来,梅家酒庄也算是打出一些名堂。

——

“啊——”

梅令颐刚走出面店,就听见身后传来的惨叫声,转头一看,一辆牛车在正街急速驶过,牛车上的男人拖拉硬拽也没法控制住疯牛,发疯的牛车冲进了人群,撞倒了街边两侧的档位后,往面店这里冲来。

六哥的儿子翔翔正坐在面店门口玩,梅令颐还未来得及将他拉走,翔翔就被牛车撞倒,梅令颐操起门前支撑遮帘的竹棍卡进车轮,疯牛被突然停下来的车身拖住,周围人趁机合力制服了疯牛。

“翔翔!你怎么样?翔翔!”

梅令颐回身抱着翔翔,五岁的小孩子不知是被撞伤了痛的还是被吓的,一直不停的大哭。

听到声响跑出来的六哥看着儿子说不出话,脸起青筋面红充血地冲到被众人围住的牛车前,质问驾驶牛车的男人:“你下来!我儿子被你这疯牛撞到了都不知道伤了哪里!你给我下来!”说着就要动手把男人扯下车。

梅令颐让店里的伙计去把六哥拦住,万一一时没忍住动了手,就有理也说不清了。

“翔翔,你告诉姐姐,你哪里疼?”梅令颐帮翔翔擦着眼泪,着急问道,“不怕啊翔翔,已经没事了。”

翔翔大概是被吓坏了,两个小手抱在胸前一直哭,问什么也不说。

“我是大夫,让我看看。”

梅令颐闻声间,只见一女子放下医箱,抓起翔翔的右手搭脉,随后检查了他的后脑勺、脖子、双臂、双腿。

女子摸到翔翔左手腕的时候,翔翔哭得更大声,“其他地方的骨头应该没有问题,这左手腕可能断了,要去医馆好好看看。”

梅令颐一听翔翔左手断了,即刻将他抱起。店伙计拉回六哥过来,梅令颐让六哥赶紧带翔翔上医馆。

牛车夫被众人拦着,他解释自己只是一名雇工,是城东萧老爷家所雇用的人。他驾牛车是因为萧大郎君让他把府里无用的书册搬到城西别院,从城西返回时,牛突然狂奔不止,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

萧家管家急急忙忙赶来,将将要让带来的几个奴仆拉走犯事的牛车时,梅令颐叫住管家:“裴管家,你们的车撞坏了东西撞伤了人,一句话不说就想走?”

“哟,你看我,都发昏了,”裴管家拍了拍脑门,说:“这样,如果真有人伤到了,让他到萧府找我,只是呢,最好有医馆的证明哈。”

裴管家招了招手示意,打发了事。

梅令颐咂舌,还未发作,一旁的女子按住梅令颐的手,对裴管家说:“裴管家是吧,也劳烦你转告你家主君,过堂时要记得来。”

“过堂?这多大事,用不着报官吧,要赔多少尽管说便是。”

裴管家到底是大户人家的管家,一听她的意思是要报官,本堆笑着的脸耷拉下来,稍稍敷衍地劝告。

梅令颐终于忍无可忍,“什么叫多大事,他家牛车发疯在大街上乱撞,东西坏了可以赔,人撞坏了怎么赔!”

“是谁要报官?”

两个衙役拨开人群走来,原是被撞坏物什的商家趁众人围住牛车的时候跑去县衙报了案。

“是我,这名车夫驾驶的牛车在大街上失控乱撞,有个小孩被撞断了手,刚送去医馆了……”

女子还未说完,裴管家打断:“你说手断了就断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趁机讹钱。”

“我是明霁堂的大夫,我能作证。”女子拿起地上的医箱,上面刻有明霁堂,“不信的可以亲自去明霁堂问问。”

裴管家还想反驳,突然眼前一阵凛风,梅令颐用力抽出卡住牛车轮的竹棍,往地上一杵,“少废话。”

梅令颐不像平常的闺阁之女,读书写字,她从少时起就在家里酒庄帮忙,讨货款、送货拉货这些都做过,比裴管家凶恶、无赖的人见得多了。别人说他家妹妹做事不像个姑娘家,梅家大郎说你们懂个屁,我妹子那是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这个词是梅家大郎听他家隔壁的恒萨人学来的,大概是个好词。

“按律例,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女子话音刚落,裴管家脸色煞白,两个衙役微微愣住,没想到这女子真能把律法背出来。

“雍州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还有不少胡商,若不按律惩处,怕是会被人说我大邺律法是个摆设,遭人笑话。”

俩衙役回过神来,这三两句说的他们心惊胆战,自朝廷批了通商口之后,雍州富裕了多少不用说,他们当衙役的俸禄油水也跟着水涨船高,这真要是因为这个有什么影响,大家都别想好过。

“走吧,还要我请你吗!”说着要把车夫和牛车带回县衙。裴管家还想讲些什么,其中一个衙役回过头跟他说:“还有你,回去找你主君来,他是雇主,他也跑不了。”裴管家顿口无言,带着奴仆赶去复命。

梅令颐初见这个女子,身穿法蓝窄袖衫襦,茶白色长裙,披着素绒月季暗纹长袄,芙蓉柳眉,说话轻柔,语气沉着,几下手法就断出翔翔伤了哪里,现下还有理有据地同衙役、管家周旋,梅令颐适时想起耶律教过的一个词,从容不迫。

梅令颐转身向女子道谢:“这位娘子,多谢你。要不是你在,我们也不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