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轻柔地洒在小院圆缸的睡莲荷叶上,熠熠生辉,微热的风吹过,水波轻轻荡漾。
兰芽一身葱白绫子裙,端着银漆盘,穿过院门,就见圆荷泻露两个都坐在廊檐下斗草,旁边另有两三个小丫鬟围着看热闹。
“好会躲懒的丫头,四姑娘呢,可在屋子里?”兰芽绕着游廊一圈走来,笑盈盈的打趣道。
泻露年纪长,稍稳重些,握着满手的花草来不及撒开,忙不迭的起身迎过去,“兰芽姑姑好,姑娘方才说要做两个荷包,不要我们候在身边碍眼,都一并赶出来了。”
圆荷年纪小两岁,平日里也跳脱些,今日斗草这主意就是她出的。因兰芽是四姑娘生母岳姨娘贴身丫鬟,平日里来往得多,因此她并不害怕,笑眯眯的将花草都递给小丫鬟,上前就要接过兰芽手里的东西。
兰芽没递过去,但见她乖觉,便忍不住笑,也不与几个丫头继续斗嘴,“我去瞧瞧四姑娘,你们且玩着吧。”
圆荷泻露哪里敢应这句话,又见兰芽手里的东西,忙用腰间的汗巾子拭了手,才上前掀了竹帘子。
院子里是三间正房连廊的格局,正屋不曾隔断,兰芽从中间的门进去,屋子正中乃是放置的桌案,香案上燃着梨花香,墙上挂着三幅山水画,两侧则是花梨木打的齐整器具,以及三两瓶子的花,都是时下节令的鲜花,很是用心。四扇白粉屏风将内中分开,左间是日常起居的卧房,右间则是休息待客的小厅,皆收拾得十分精致。
兰芽迈步往右侧进去。
祝春时原本坐在窗户下的软榻上对着手里的荷包皱眉,听见外头的响动,知道是姨娘身边的兰芽过来,忙起身就要绕过跟前的绣架,正好见兰芽入内。
右侧平日里都做书房来用,甫一进去,对面便是大书架,上面是摆放整齐的书籍字画,跟前就是书桌,旁边是一带博古架列着,排列俨然;再往窗边看,则是张宽阔的贵妃榻,上面铺着石青色垫褥,又有垫着褥子的绣凳和装满布料针线的竹编笸箩。
兰芽笑着请了安。
祝春时让她坐在绣凳上,圆荷泻露端了小香几过来在二人中间。
“兰芽姑姑这时候过来,可是姨娘有话要说?”
兰芽先搁了手里的东西在几上,才笑着坐了半个凳子:“方才太太吩咐垂珠送了点心过来,说姑娘向来喜欢用甜食,也尝尝这几碟子好不好,若是喜欢呢就再让人送来。”
祝春时扫了眼碟子里的玫瑰搽穰卷子、果馅团圆饼、檀香糕、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恰恰好都是符合她口味的吃食,然而——
“是单送了我这里,还是六妹妹和七妹妹都有?”
早上请安的时候不曾说,将近大中午的时候才转由岳姨娘的手送了来,倒和寻常不同。
兰芽会心一笑,见泻露在屏风前守着,便温声说道:“垂珠说是太太单给姑娘送的,六姑娘不爱用这些,觉得腻;七姑娘前两日牙疼,太太拘着不让用。”
祝春时没急着说话,将这两日的事情想了个遍,倒是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有昨日下午府里来了客,和太太说了会话,她不知是谁家的,说的是什么就更无从得知了。
但往日里不论是什么东西,喜欢与否,太太那边都是一式三份,各不偏袒。
想到这里,她回身去笸箩里翻了个宝蓝色的荷包出来,摊开在兰芽面前,只见上面的花纹粗糙,“我原本想着做个荷包练手,日后好做些能看得过去的抹额鞋袜给太太和姨娘,不曾想连这个都做得一般。姨娘在针黹女红上向来娴熟,兰芽姑姑且帮我带去给姨娘瞧瞧,晚间我去陪姨娘用饭,也好让姨娘仔细指点一二。”
兰芽接过荷包,跟着看了眼,也忍俊不禁,四姑娘千好万好,唯独这女红不好,便是比她小四岁的七姑娘,只怕在这上面都能拿的出手些。
“好,我出来时姨娘还在念叨姑娘呢,估摸着晚间都能多用两碗饭了。”
兰芽来传完话,也不多留,祝春时便吩咐泻露送她出门。
圆荷也不去斗草了,见祝春时坐在绣榻上慢悠悠地挑了块香糕入嘴。便去将院子里晒好的书收进来一一归置在书架里,又在书桌上收拾了上午祝春时写的几幅字,拢起来一并放进画缸里,等一通忙完了,就看见祝春时仍旧坐在那里,手里拈着个玫瑰卷子,面色淡淡的,倒不像是在吃喜欢的点心。
圆荷凑过去道:“今儿上午闻雨姑姑让人送来了三套夏裳,我瞧着很是鲜艳,都是上好的绸缎做的,姑娘要不要瞧瞧?”
祝春时用帕子擦了擦手,“往年都是五月多才送来,今年怎么提前了?既是新做的衣裳,还得用首饰来搭,我记得抽屉底下放了些银锞子和旧首饰,很久不曾上头了,你拿去外头融了,打些今年时兴的花样来,也好配衣裳。”
圆荷笑着应了,“除却那些,姑娘还有好些长久不戴的东西,都压在箱底了,不如一并融了打新的?”
圆荷泻露是祝春时房里的两个大丫头,一人管着衣裳首饰,一人管着小丫鬟和迎来送往上的事。
因此在穿戴上圆荷可比祝春时记得牢固,说着就去左间抽屉妆奁底下找出来好几件前些年的金银首饰。
祝春时抿着唇笑,抬手拨弄了两下,挑出来一对金叶坠子,“这便罢了,是去年太太给的,其他的都送去吧。另让师傅打对金钗,我好送六妹七妹。”
泻露送完兰芽,进来时看见满桌的旧首饰,不由得调笑道:“这是怎么,我们荷姑娘要打包袱不成?”
随即才看向祝春时,“姑娘,听兰芽姑姑说,今早太太叫姨娘过去了一趟,想来是说了姑娘的事,回来后姨娘便有些神思不属,午间垂珠才又送了东西过来,姨娘不敢耽搁,等垂珠走了就让兰芽姑姑过来了。”
祝春时毫不意外,她十五岁及笄,而今将要满十七,原本早就该定亲出嫁了,但前两年因为府中二哥三哥没有成婚,长幼有序,自然不好谈她的事。
但去岁大房的三哥和吏部郎中高家的姑娘成婚后,太太便满心为她踅摸门好的亲事。
“我知道了。”祝春时没了胃口,朝着几上那几碟子吃食点了点,“近来入夏,我吃不了这些,你们两个拿下去分了吧。”
圆荷张了张嘴便要说话,被泻露抬手拦下,她脾性稳重,回来的路上又将这番话细细思索过,再结合眼前祝春时的反应,柔声安慰道:“姑娘的心里自来就比我们要有章程些,今儿兰芽姑姑透了消息过来,太太又不是个磋磨人的性子,不说前面十几年的母女情分,即便为着府里着想,也不会寻个糟烂的人家来配姑娘,想来是门极好的亲事。”
祝春时不由展眉,扫了两人几眼,“放心吧,我心里都明白,你们两个也不必担忧。做了半日活计,我去房里歇歇,到时辰了记得来叫我,好去陪姨娘用膳。”
泻露圆荷笑着应了。
岳姨娘和太太柳氏住在府中西边的正院,太太在正房三间里,两侧的耳房从前是府里姑娘住的,祝春时还小时就同六姑娘祝祺分住两边,等长到七八岁时才分出来独住在旁的院子里。如今府里几个姑娘都大了,耳房也就空了下来,平日里也就几个贴身的大丫鬟守夜时起居。
岳姨娘则领着几个丫头婆子住在后罩房里,距离正房半盏茶的功夫。
因是去岳姨娘处,祝春时不必从正门里进去,而是从旁边单开的小门直接往后罩房去,其时兰芽已在外间候着,见着她过来,忙迎了上来打帘请进屋内。
屋里一应布置并不奢华,照例是燃香熏屋,一水的家具齐全,左边屋里用落地屏风隔着外间,豆青色的纱帘拢着,一张罗汉床靠在窗下,中间小几上摆着个玉瓶,内里一支珠兰,很是素雅。
“姨娘,姑娘来了。”
岳姨娘坐在罗汉床上,虽已年过三十,但平日里皆有丫鬟婆子服侍着,太太又不曾胡乱立过规矩磋磨,膝下还有个长成的四姑娘,且不说来日如何造化,只看眼前也不敢轻易怠慢,岳姨娘母凭女贵,也有几分体面,因而并不如何显年纪,反倒像二十来岁的模样。
只看她一身海棠红的石榴裙,戴着两支金钗,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招手让祝春时在身旁坐下。
“近来换天,姨娘夜里不曾咳嗽吧?”祝春时靠着边沿坐了,握了握岳姨娘的手。
“丫头婆子都看着,我要是咳嗽两声,自有告诉你的人。”岳姨娘含笑,她秉性温柔,难有红脸的时候,可这时候眉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可知道我叫你来是要说什么了?”
“算是知道,却又不知道。”祝春时笑眯眯的,接过兰芽递来的热茶,先捧了给岳姨娘,不紧不慢的回话,“太太可说了是哪家的人?”
岳姨娘示意兰芽退下,又将茶盏搁在几上,拍了拍跟前的位置,抬手拢了祝春时在怀里,才叹着气道:“我的儿,若是个四角俱全的人家,我何至于凝眉不展?偏偏又算拿得出手,配你不差,这才烦呢。”
不等祝春时说话,岳姨娘又道:“这户人家你也是知道的,是靖海伯府长房的少爷,单论祖上门第,咱们祝家还及不上。”
祝春时细想了片刻。
靖海伯府俞家是打从本朝建立起就有的权贵,原本该是侯爵,然而经历了两三代 ,又自从上任老侯爷去了以后,朝廷下令降等袭爵,如今一日不如一日,只是空有个伯府的名头撑着。更有承袭了爵位的二老爷如今仅是六品的太常寺丞,在偌大的皇城里实在不够看,要知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说得夸张些,皇城里扔块砖头,都能砸中好几个六七品的官,可想而知这位靖海伯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了。
而岳姨娘口中的长房,则是大老爷一脉,因着庶出的缘故,与爵位失之交臂,如今乃是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倒是比太常寺那个清水衙门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