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愕的阿尔伯特亲王与掏出手枪的狄更斯直直地盯着自行挣脱了手铐的玛格丽特,而她那一双白皙滑腻的小手已经深深地掐入了卡门的脖子,指尖在气管处留下了深深的抓痕,这熟练的动作,让所有人都认清了这个来自宫中的女仆,以及号称来自巴斯的女学生的真实身份。
杀手。
此时玛格丽特的脸上没有涌现出一丝一缕的狰狞,皱眉,挑眼,勃然大怒或嘴角抽搐等人类在绝境中的自然反应。当然,表情在她脸上都是生动的。哀伤、皱眉、一颦一笑,有时翘起嘴角微微揶揄。每一寸表情都符合古典主义学派画家心中的理想。但这位爱杀人的蒙娜丽莎如果不是曾在审讯里流过泪,在场的先生们甚至会怀疑她是否真的食过人间烟火。
她有一张非常符合美术学院理想审美的脸庞,优雅,比例和谐,并且永远克制得体。这种端庄的表情被公认为哲学家的理想,即“神一般的平静”。
但报道过不少街头凶杀案的狄更斯很清楚,这样的人有多危险。因为杀死一条生命,对她而言完全是一种理性的原则。除开为复仇而杀人的科西嘉人,为求爱杀人的法国人,为信仰杀人的罗马人和为打劫而杀人的维京人,世界上总还有些在精神气质和性格上便与众不同的杀人犯。
一般来说,毒杀很受女犯人的青睐,因为不必顾及体力上的劣势,也更容易脱罪。弗洛伦萨的法托娜女士当然是其中的翘楚,只要从她的瓶子里倒一滴木鳖精到肉汤里,厌倦了丈夫的太太们一个礼拜之后就能恢复寡妇的自由身啦。当然,自那不勒斯与巴勒莫出了将近五百起一模一样的案子之后,发了疯的狱卒就在黑牢里勒死了这位夫人。
下毒杀人绝不是激情犯罪。相反,毒药代表着冷峻与深谋远虑,同代表激情的匕首和手枪,代表杀意的两个极端。相较之下,杀死有点儿疯癫的明金娜夫人就血腥多了。患有狂躁症的夫人总是会神经质地用烧红了的烫发钳子去烫女仆的脸蛋儿,而受到刺激的可怜女佣,自然拿刀条件反射式地捅死了她。
但眼前的女人既不屑于使用毒药,也不用窝藏凶器。她只是微笑着捏紧卡门女士的喉管,从头到脚,温婉的笑容都没有泛起一丝波澜。狄更斯很容易便理解了威尔逊之前对她的横眉冷对与处处防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简直是一个疯子。或者用一种毛骨悚然的诗意来形容:她除了快乐,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甚至于终结人命也成了一种乐趣。如此危险的人,竟然一直都潜伏在维多利亚公主身边,阿尔伯特亲王的脸色由此变得苍白无比。冷汗又一次浸透了他的衣背。现在他彻底相信宫中的传闻了。
底西福涅夫人在与王后策划一场可怕的阴谋,尽管还不清楚这个阴谋的内容,但目标一定是可怜的公主。因为帝国的第二顺位继承权,相反,公主时时刻刻被政敌盯着,哪怕是自己的母亲。
阿尔伯特愿意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来保卫维多利亚公主的权利。尽管公主已经听信了母后和底西福涅夫人的谗言,直言要拒绝婚约,年轻的梅森公爵得以常陪伴其左右。
他时常因此而郁郁,但却从不绝望。当听到这则流言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为爱人去死的准备。只要击破阴谋,确保公主即位。娶走她的人是谁都没有关系。
阿尔伯特会自己回到德意志的家乡,与母亲和哥哥一一告别之后,留给自己一颗子弹。
这是他对“高贵”一词的唯一注解。
当然,请各位读者原谅,这些是十九世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浪漫癔症;与我们这些生来就活在共和国的公民不同,贵族制下的年轻人,总是放眼追求正常人所不能抬眼的极端热诚,为一名女士,甚至对一座照着克洛伊的海伦雕成的石像,来倾尽自己的热情、家财乃至于性命。越是不计成本的爱,便越能证明身上流的是蓝血而不是红血。本文的作者绝非鼓吹某种特定的爱情观,如同歌颂普希金或托尔斯泰。但仍请所有人记住这曾经在这颗星球上曾经存在过的绅士风度和骑士精神,即便它们不必重现。
让古人抱着过去的坚贞逝去吧,正如弗朗索瓦丝萨冈想对所有人念出的那句:“我想要过上一种卑鄙的生活,那是我的理想。”
现在,这位堪称可敬的年轻人对玛格丽特怒目而视,救下受伤的卡门女士是他义不容辞的贵族义务。
狄更斯则一直瞄准着玛格丽特的后手,只要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子弹就会击穿这支宛若柔荑的手心。
面对局势骤变,玛格丽特完全放弃了之前伪装成女学生时的那种矜持与羞涩,她落落大方地向两位随时会扑上来的先生含笑致意,而不断用力的手指已经快将卡门的颈椎拧下来了。
然而,这个时候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嚎叫声,却让在场的所有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也包括处变不惊的玛格丽特。她的表情稍许僵住了一下,笑肌和下颌似乎短暂地定格在了微笑和玩味之间的某个状态,眼睛里却露出了一丝焦急。
然后毫无差别的寒气从所有人的背脊蹿了上来。刚刚的那一声嚎叫当然是属于人类的,还是一个男性,但很难听清它属于谁。是年轻的威尔逊而是不断流汗的柯林斯。无论如何,两个房间都同时发生了异变。但眼看就要脱险的玛格丽特脸色却比眼前的三人都更加凝重。
只有她听出来了,那是柯林斯被身体里的诅咒侵蚀之后痛苦的嚎叫。那个如诅咒一般的玩意儿是她放在自己亲手做的鸡肉派里喂柯林斯吃下去的。当吃下之后,柯林斯便变得迟钝而疯癫,直到他掐着自己的脖子,跪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哀嚎时,玛格丽特就站在他面前。
而当时的记忆都快变成她的噩梦了。短短两分钟之内,柯林斯就变成了一团黑气勾勒出的尸体,只是侥幸保留下一个极为抽象的轮廓。它甚至短暂地用身上洋溢出的青黑色的雾气笼罩了整间屋子。一股血腥而湿腐的气息“噗”地一下扑面而来,玛格丽特感觉自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座地窖里了。那是她绝对不会主动来的地方,在她的身后,一大团早说不上形状的肉团铺满了整张石床,地窖的墙上全都是凝结而成的水滴与发潮的霉气。一只肥腻的触手正从背后插进她的脊椎,时刻涌动的血肉在重构她的脑袋以下的所有部位。
她的身体已经被柯林斯啃干净了,连骨头都没留。
这种熟悉的惊愕感短暂地僵住了她的手脚,而察觉到这一点的卡门女士瞬间用双手抓住了她的右手,并且对准虎口的位置狠狠地掰开了她的指头,几乎要掰断玛格丽特的大拇指。随后卡门女士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右手,另一只手抓住铅笔之后,便朝着对方的太阳穴扎去。
这已经不是魔法的范畴了,卡门女士运用她在马戏团学到的防身方法,直接对玛格丽特发动了肉体上的攻击。这种以命搏命的打法是她在魏玛的时候学到的。一家啤酒馆里,一群哲学系的学生喝醉酒之后,为了“此在“和“存在”两个字眼的意思打了起来,其中一个疯子将圆规直直地插进了论敌的太阳穴之后,被警察直接带走了。算是用物理的方法来解决了一个哲学的问题。
后来?这家酒馆就不欢迎哲学系的学生去消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