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林牧一生中唯一一件后悔的事情,在他沉默不语的高中三年里,唯一一个对他特别的存在,自己却连名字都从来没有喊过一遍。
艺考时,林牧坐在候考室发呆。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艺,也不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相比于周围神采奕奕的艺考生,简直可以说卑微入尘埃。站在五个老师的面前,林牧面色平静,把机构老师教他的那些套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然后鞠躬走出了教室。他在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上散步,最后坐凌晨的飞机回到了自己的小镇,有人问起,就说一切顺利。
其实,根本也没人问。
所以,也就不用说什么顺利。
林牧已经做好了落榜的准备,可是命运垂青,他破天荒地考进了一个在全国都排得上号的艺校,自己的名字还被学校做成了横幅挂在了高中教学楼的空地上,每个来往的人抬头都能看到。这可把他的父母高兴坏了,主动请家族亲戚吃了一次饭,林牧从来没看过自己的父母脸上有过这样灿烂的笑容。
大伯问:“那阿政,你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准备选什么专业啊?”
不等他回答,父亲抢先说:“我们都给他看好了,当时他艺考我们也是让他考的这个专业,学的摄像。那以后出来不得了啊,好找工作不说,没准儿还能成为张导那样的大导演!张导当年不是也学摄像的吗,也是后来才成为导演的。阿政以后出息啦,哈哈!要拍大电影,赚大钱啦!”
“哎哟哟,那不得了啊!阿政以后出息了,记得给你堂哥的孩子安排几个角色,培养几个大明星出来啊,哈哈!”
面对所有亲戚或真挚或虚假的祝福,林牧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相反,在觥筹交错中,他渐渐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上了大学的林牧依旧是班级里的边缘人。他没参加任何社团,也没有像同龄人一样想方设法地去谈恋爱,而是终于正式地开始了自己的创作生涯。他放弃了一切,无论是交友,还是老师教授的课程,他统统放弃了。一有时间,他就会找个没人的教室,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当中。
专业课程,林牧的成绩一塌糊涂,每次都仗着全勤的原因而堪堪过及格线。分组合作是林牧的噩梦,他没有朋友,对于手中的机器也一窍不通,当同学们拍摄出一部部影片时,他恨不得把手里的摄影机砸在地上。没人知道他多么痛恨这个小破机器,只知道大家都很讨厌他,没人愿意和他合作。每次都是他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才能够进到小组当中,他却什么也不会,只能远远地站到一旁。别人在肆意欢声笑语,他则孤身一人蹲在角落里发呆。他是想坐下的,可是地上有灰,所以他不坐了。
望着那些近在咫尺的欢笑,林牧并不羡慕,他的脑子里,装有另一个世界。
林牧并不着急,他对自己有信心,他相信自己的作品一定能够得到欣赏。
果真如他所设想的那般,他第一次参加的一个大型写作比赛就拿了奖。虽然只是一个“优秀奖”,只有一张纸质证书用作表彰,这却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他会成功的,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可以投身于自己热爱的事物当中并有所成就。他甚至有几次梦到了自己的未来,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一个公认的了不起的作家了,他笑着接受采访,这么多年来的一切经历都成为了他的踏脚石,他会鼓励人们不要放弃,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勇敢地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他去改了名字,“从政”变成了“牧”,这是他的希望,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安静地写着字、放着牧。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毕业这天。家里人打来电话问林牧是找到了好的工作还是准备继续考研,林牧对他们撒了谎。他没有找任何工作,也没有准备考研,而是想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当中,能够在做着自己所热爱的事物同时养活自己。林牧骗父母说自己第一次考研失败了,想继续准备下一次,父母对此表示支持。林牧期待着自己成功的那一天,届时他会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不再是陈奕迅歌词里那个“母校舞会上的喽啰”,而是能够“着最闪的衫,拍照时能一手插着口袋。”
怀着这样的梦想,林牧投出了自己的稿子,期待着再次获奖。
而后,石沉大海。
他不相信,他曾经成功过,怎么会失败呢?可他再次尝试了很多次,结果却无一例外,没有再获得任何一个奖项,没有任何一家出版社采用。终于遇上了一个好心的编辑,跟他说你这样写是不行的,字词太尖锐,句子太直白——或者可以说血淋淋,再这样写是会被抓的。而且缺乏趣味性,吸引不了读者,吸引不了读者就没有市场,没有市场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不会被采用。
看到这条消息,林牧的心骤然跌入冰点。
他怀着满腔热情写下的文字,他慷慨激昂创造出的世界,原来只被看作是一件毫无价值的商品。
他试着换一种方法,以别的方式发行。他尝试直接在网上发表,但读者寥寥可数,原来比辱骂更痛苦的是连辱骂你的人都没有。
某一晚,他难得喝醉了,随便找了个论坛诉说着自己的心事,第二天起床一看,评论区只有两个人,却喋喋不休地“讨论”了几十层楼。
“你装什么清高?以为自己是大文豪?估计你写出来的也是一坨臭屎,活该饿死你这贱畜。”——A。
“人家跟你这喷子说那么多干嘛?你什么都不懂,张嘴就会喷粪。”——B。
“关你屁事?你又是哪里跳出来的野狗?滚一边去,狗东西。”——A。
“我X你m……”——B。
他把二人对话的记录翻看了几十遍,看到几乎都要能一字一句地背下来,然后沉默地删除了那条帖子。
但他还没放弃,他相信大器或许会晚,但一定会成——他绝不会放弃。身边的同学大都找到了好的工作,工资比一般的同龄人要高不少,但他并不在意。那不是他想要的,不是他要走的路。他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放弃一切,路途漫长,又如何?
他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发现单靠这份工资无法养活自己,于是又找了一份在面包房当学徒的工作。面包房的工作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到十点,服务员则是从十点半到晚上八点。每晚回到住所后,他会抽二到四个小时的时间用来写作,若是没有灵感,他就关上灯坐在房间的一角,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发呆——这是他高中那会儿,因为那个女孩而产生的习惯。
不会放弃的,林牧心想,我绝不会放弃。
这样的日子,转眼间,就是一年。
依旧是,毫无惊喜的一年。
林牧的作品被他悉数打印了出来,堆在出租屋的一个柜子里,厚厚的一叠。林牧时常望着它们发呆,月光照进屋子里,惨白的一片。
孤独吗,好像是有点;寂寞吗,好像并不会。他有自己的世界,那些人儿都笑着围坐在他身边,虽沉默不语,但脸上都写满了不要放弃。他创造的星光洒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一个人面对黑夜也不会害怕;他写下的春风萦绕在他身旁,让他一个人走在寒风中也不会寒冷。
只是为何,流出了几滴眼泪?
林牧心想,是的,自己曾经是得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奖。那时的他心潮澎湃,以为这是自己传奇的开始,没想到却是结束。那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根本拿不出手的小小成就,他却欢天喜地,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值得吗,林牧问自己,每次得出的答案不是值或不值——而是,这就是他人生的意义。可笑吗?或许吧,把这样一件事当做人生的意义。可人生总要有些意义不是吗,这是他选择的路,又轮得到谁来指手画脚呢?这就是他的信仰了,若缺失,就无法活下去。
他不想为了自己厌恶的那些事而琐碎一生,不想为了点蝇头小利而挤入人群中推推搡搡,被无趣且残酷的生活磨灭热情,从此再也无暇仰望头顶的星空。
他绝不要。
毫无疑问,林牧是个精神世界的富足者,但他同时也知晓,自己这样的人属于人们口中常说的“社会的失败者”。可他不在乎。他只想像卡夫卡说的那样,只想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小黑屋里不被任何人打扰,除了写作,再无其他。
但即便林牧是这样的人,却也幻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天使降临,挥舞着洁白的双翼,一脚踹开那扇破门拉起自己的手说“哎呀原来您在这里啊,快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和我一起穿越到异世界去成为征战世界的勇者吧。”这是林牧走过逼仄的楼道时偶尔会冒出的想法,只是在看到自己房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幻想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别再做白日梦了,住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是天使哪天真的降临,也会因为污水横流而不愿落足,也会被这些一眼望过去大同小异且毫无特点的房门所迷惑吧。这是比鸽子笼更甚的,名为“生活”的囚牢。
“勇者大人就住在这种地方吗?根本和别的普通人一样,没有任何差别嘛。世界毁灭了我也不想找这样的勇者,溜了溜了,拜拜!”然后天使就挥着翅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这一刻,林牧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希望我是透明的,又希望我是受关注的,最终,我希望我是被抛弃的。”
可是现在,他好像真要成为那被抛弃的了——因为流感而死亡的。明明专家都说了流感没有致死性,可他此时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痛不欲生,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死过去。要不就是专家是骗子,要不就真是自己太倒霉了。
但是在自己离世前,自己的那些作品,要销毁吗?是的,销毁吧,和自己一起离开,在烈火中化为飞灰,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就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留下吧。做下一个卡夫卡也挺好,生前不被认可,死后作品被人们发现,人们直呼可惜,这是一个被发现得太晚的天才。让他们遗憾去吧,对着自己的作品叹息,倒也不错。
这遗愿,会太过傲慢吗?
在极端的眩晕当中,林牧彻底昏迷了过去,所有的梦都离他远去了。他躺在床上,呼吸渐渐停止,胸膛渐渐没有了起伏,仿佛已经成为了一具彻彻底底的尸体。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大,咚,咚……
日夜更迭了七次。当林牧重新睁开眼,柔和的光线刺得他双目疼痛,分泌出了几滴眼泪。窗外是纯净的蓝天,白云静悄悄地飘浮在空中。他感觉自己从没有睡得这么饱满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床上慢慢坐起,浑身骨骼噼啪作响。
“唔……睡了多久了?”
林牧试着打开手机,可手机已经没电了。他插上充电器,等着手机开机。突然,他狐疑地看了周围几眼,伸出手在自己耳边鼓了鼓掌,确定自己没聋后,他疑惑地嘟哝了一声。
“奇怪,怎么今天这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