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气喘吁吁地爬着坡,低头看着地面,不想看见周围的一切。有个人撞了他一下,林牧下意识想说声抱歉,抬头看向对方的时候却是一愣。眼前这个和自己相撞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很奇怪,浑身颤抖个不停,衣服的领口被拉得很低,右半个胸膛和大半个肚子都露在了外面。男人站在原地抬头望天,嘴巴半张开,口水顺着下巴滴落。
自己没有这么大力吧,把人撞成傻子了?还是说眼前这家伙是故意装成这样想要来讹自己的?要不就是昨晚喝假酒喝多了,把脑子喝坏了?
林牧尝试跟对方沟通,但对方对他根本不予理睬,只是站在原地抖得更厉害了。真是个怪人,林牧心想,绕过了对方,继续走自己的路。好不容易进到了建筑里,狭窄的楼道堆满了杂物、垃圾,臭水顺着楼梯淌落,根本难以落脚。林牧只能像螃蟹一样走路,左一脚右一脚地前进。
这是一幢呈“回”字型建造的大型统建楼,共有七层,没有电梯。城中村好歹是个村,而这栋建筑仿佛拔地而起,与周围的老旧小区比起来也是格格不入。住在这里的人数量庞大、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林牧就曾在半夜三点被人敲门吵醒,门外是一个衣着暴露、涂抹着艳丽口红的女孩,问他需不需要“那种服务”,被林牧一句“不用了”打发走了。现在,林牧又看到了那个女孩,还是那身露脐装,正和一个赤膊的纹身大汉拥抱在一起说着什么。大汉抽着烟,烟雾时不时喷涂到女孩儿的脸上,后者反而被逗得哈哈大笑。二人占据了楼道的大半个拐角,林牧小心翼翼地从他们和垃圾水之间的空地挤过去,两边都不想碰到一点。
三楼,四楼……还有一楼就到了。林牧光是站着腿都在发抖,他靠在四楼的过道歇息,抬头望向天空,尽量不让自己的视野中出现这幢建筑的一星半点,但从楼上晾衣杆挂出来的半条大红底裤还是飘入了他的眼帘。正当他准备强鼓起最后一股劲爬上五楼时,楼道里的一个老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林牧记得那是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奶奶,每次他下班回来时都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过道的椅子上发呆。但现在,她没有坐在椅子上了,而是趴在低矮的护栏上,半个身子探出去摇晃个不停,双脚向后腾空,只依靠肚子作为平衡点,白眼翻得老高,看上去就像是把一支筷子垂直地搭在白纸的侧边上。
这副诡异的姿态让林牧愣了几秒。还没来得及等他作出反应,下一秒,老人突然失去了平衡,身子翻过了护栏,朝着一楼直直坠落,身躯撞击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老人趴在地上没了动静,鲜血从她的身下流出很远。
林牧为自己所亲眼看到的自杀全程而惊讶不已。前一秒还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就趴在地上失去了生命。家庭因素?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林牧已经无力去过多思考,只是觉得原来放弃生命真的是一件如此简单而迅速的事。可能有一天,自己也会如此吧,只是不会选择这么暴烈的方式。这具身体陪伴自己这么多年,不曾经历过荣华富贵,也体会了如今落魄关头的种种痛苦,只求在最后关头让它走得体面一点,不要再有任何损伤了。
越过护栏向下俯瞰,越来越多人围到了老人身边。生前不曾被人正眼相看,死后却收获了这么多的关心……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林牧本想报警的,但他听到有人抢先了。
“警光,我介里粗四了!有银摔下来了,泥蒙快派银来康康啊!”
那一声“警光”,声音大得他在四楼都能听见,不知道电话那头的警察该是怎样的一脸痛苦,却还不得不将听筒放到耳边。那这里就不需要自己了,还是先回家……不,那不是家,那贴满了通下水道和开锁小广告的房门后面不是家。应该怎样用词呢,林牧想了想,貌似只能说“回去”了,回到那暂时栖身的角落当中。
就算是这么破旧的住宅,因为靠近市区,价格也不便宜。中介说原先住在这三十来平米的房子里的是一家四口,就在女儿上学、父母上班的某个工作日,留在家里的老人精神错乱还是咋的,撞墙死了,血洒的一墙都是。一家人得到了一大笔的保险金,欢天喜地地搬出了这个地方,房东急着出手,价格才有所下降——倒也没降多少就是了。林牧看了看那面墙,重新粉刷了一遍,不过刷得很粗糙,有一大块地方是凸出来的,比四周的墙面要高上不少。
但,至少一滴血都看不到了。林牧伸手在涂层处摸了摸,又想象着老人的模样,把头对准那地方轻轻碰了几下,使得中介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不过他扭回头就说了成交,于是中介又收起了那种眼神,脸上是欢喜的笑容。
终于来到了五楼,林牧一眼就看到了住在隔壁的王国栋,正站在房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主动打了个招呼,在看到了王国栋身上的血后不由得吃惊道:“王叔,您……您流鼻血了?”
“啊,是啊,身体不太舒服。小牧,你也很难受的样子?”王国栋有气无力地回应。
“嗯,好像是感染流感了。门开了,我就先进屋了,王叔再见。”
迈进这扇门耗光了林牧所有的力气。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酸痛的,他将衣服脱掉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几乎瞬间就要昏睡过去,只是隔壁传来的响声让他在无限困倦中还是恢复了几分清醒。这间屋子的隔音很差,楼上小情侣每天晚上的为爱鼓掌声,不知谁家老人的咳嗽声,和哪几户人家三更半夜还在打麻将的声音……这幢建筑仿佛装下了世间所有的嘈杂,而这些嘈杂都能一分贝不落的,透过这光秃秃、薄薄的四面墙壁传入林牧的耳朵。
这次的吵闹似乎是从隔壁的王国栋一家传来的。又吵架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争吵声只持续了片刻,一阵叮铃咣啷的碰撞声将它结束,随后响起的是两个女孩响亮的哭声。林牧不想再听,他用被子蒙住头,下一秒,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世界,总算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