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清新盎然的青梅果树沿着青石板街道次第蔓延开去,远处有风,低处有黄狗卧趴打盹,高处略尖的屋檐角下的风铃随风发出清脆的铃声,却惊不散憩息的鸟雀,风吹动树叶哗啦啦的响,洒下的阳光像水一样弥漫着整个小镇。江流果一回到客栈,放下书包,跑出门口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天空的云彩,然后一头扎进了夏日阳光之中,像一尾游鱼,转眼没了影。
天空高处,云朵集聚,云海深处的太阳如火球高悬,它散发出的温暖色调没有死角,却被一团团的云彩隔断开来,小一些的云彩像孤岛,大一些的云彩像大陆,间隙间的阳光如水隔开。
云层之上又有云层,天外有天,似无穷无尽,道家将其分为三十六重天,佛教也有三十三重天之说。也不知几重天之上,无尽的云海汇聚为一,像是逆流的大陆板块变迁过程,大大小小的云大陆和云小岛合成一整块无边的云山云海,无尽的山,无尽的海,天上也有人间山海,山海之间,唯有一点绿意,空旷的云层上拔地而起好一座高大巨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绿意森森,看上去几乎与太阳齐平,视线下移,绿荫底下出现了三个人,一儒士,一僧人,一道士。儒士穿着件月白色宽大袍子,高冠广带,手持一卷书,随意而坐,眼眸狭长,眉眼深深,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配上那慵懒的坐姿,掩不住的风流轻狂,羊脂美玉般的脸上略带三分天成媚意,竟是个女子,但那股读书人的英气与风流却做不得假,果然女人帅起来就没男人的事了。
“神树硕果,降世在即,气数机缘,何人可得?”女儒士开口说道,嗓音轻灵婉转。
“神道渺渺,人道茫茫。神树本育化神族,如今也陷入这气运之争,可见大道之争纵是漫天仙神亦不能免,我等修真士又求什么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唯有长生不老才是真,三界六道什么修道证果,不就是求的这四个字?”那位道士不答,兀自仰头看不知有多高的大树,喃喃自语。此人黄袍白发,脸庞清瘦,眼眸微眯,狭长向上,两道白眉长长的先是斜向上形成倒三角的样子,又飘飘荡荡的垂下,几乎到了清晰的下颌线位置,手中的拂尘垂下万丝条,也是飘飘荡荡的样子。
“管他那么多!贫僧与三位道友相逢既是有缘,到了这宝树,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两位道友小心些,贫僧先去探探路,我佛慈悲,也好将两位护至身后。”僧人手持禅杖,当先一步跨出。他虽是光头,但容颜俊朗,身材修长,身上披一件颜色素白,破破烂烂的袈裟,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潮流感。
“大师爱去便去吧,神树周边有强横禁制,不显山不露水的伏在这流云海中,我等能有今日修为,得窥天机,已是侥幸,又怎敢越雷池一步,比不得大师佛门的‘方丈’神通,连雷池也视若等闲,厉害厉害。”女儒士开口,淡淡的说道。年轻僧人闻言也不在意,收回脚步,伸手挠了挠光头,一笑置之。
无尽云海之下。
阳光渐渐暗淡,晴转多云。
青梅村,桥头溪畔,有个形单影只的清瘦少年,他脱掉草鞋,快速脱下身上的衣服,从岸边不远处小跑几步,纵身一跃,扎进了溪水中。夏季,正是汛期,溪流的水位上涨了不少,前些日子的雨水携带着泥沙注入本来清澈见底的小溪,让溪流略有浑浊的土黄色,水中的能见度也降低了不少。小溪不复潺潺缓流的摸样,但少年在这小村庄土生土长,又熟悉水性,很快就像一尾游鱼一样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夏季特有的夹杂雨水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少年姓江,名流果,活像天地间的一颗野果子。
小村不大,以盛产梅子闻名,遍地的果树梅林,每年的五月前后,梅子青青,是青梅的采摘时节,青梅村特产的青梅,风味极佳,佐酒酿酒皆宜。大隋王朝开国以来,就一直是皇室庄园,所产青梅直供皇室王公贵族享用,朝廷专设采梅司,监督管理采摘梅子事务。时光飞逝,世事无常,大隋王朝开国二百五十六年来,不复河清海晏的盛世光景,朝政腐败,民乱四起,蛮夷叩关,边境动荡。就在大隋王朝风雨飘摇之际,重天山的玄云宗隐世长老云流水闭死关一十六甲子而出,横空出世,以无上法力,剑诛妖邪,平内乱,靖边关,保当时的大隋太子,也是后来的隋武宗登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水火,解社稷之倒悬。大隋中兴之后,云流水于重天山羽化台白日飞升,大隋武宗皇帝敕封玄云宗为护国神教,历代玄云宗掌门是为大隋国师。玄云宗更是一举获得举国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的香火供奉。大量的皇庄良田连带着重天山的方圆五百里都一并封赏给玄云宗,这其中就包括了那座小小的青梅村。青梅村的青梅换了主人,但管理采梅事务的官府衙门乃至一应人员都没变化,只是换了个名头,“采梅司”换成了“玄云宗青梅善缘处”。玄云宗还特收了原采梅司主事徐有梅为俗家弟子,管理一应大小事务。
江流果在溪水中畅快的游野泳,他年纪小,虽然水性极好,但毕竟力气不大,不能逆流而上,况且他又是个惫懒的性子,故而一直顺流而下地游着,游到水势平缓的地方还舒服的调整泳姿为仰泳,舒畅的,就这么飘来荡去。少年熟悉这条溪的水域分布,在夏季汛期的时候,村子上游的水势较为汹涌,中游较为平缓,直至下游溪水浅浅的只齐腰深,那里有些颜色多样,大小不一的石头,有茶白、天青、月白、藕荷色等等,小到指甲盖大小,大至成年男子拳头般大。再到淹不过膝盖的水位,就是少年用尖木刺鱼,解决今天的晚餐问题的地方了。再之后的溪水就流到村外了,看不见尽头,但大概是到尽头了,至于村子外的地方,少年并未踏足过,他也不感兴趣。生活在青梅村的少年三餐温饱,自由自在,但村子以外的地方,他莫名的不愿踏足,好像一旦离开了这里就万事不由人了。更何况他也出不去,村子里从来都设置有门禁,村里没有人出去过外面的天地。
在溪水的尽头,天的尽头,云的尽头。树下的三人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抹黑色焰光,破开无尽白云,直奔云海中央的巨大神树。
树下禁制前的三人脸色微变,“邪魔,不足道也。”道士手中拂尘一扬,化作漫天白色丝线缠住黑色流光,现出一杆造型古拙的黑色长枪,枪身上盘绕的黑色蛟龙独角有鳞,鳞甲覆盖枪身,独角化为枪头,破云而出,枪出如龙,白色丝线只能稍微停滞长枪一瞬,便寸寸断裂,化为缕缕白色光点。
“三教合一?自欺欺人耳。”黑衣,白发,赤红之瞳,一袭黑影从从巨树之顶现出身形,袒露的右臂一伸,五指就握住了飞掠而至的黑色长枪,缓步从树顶凌空踏阶而下,容颜气质让人说不上是清冷还是阴冷,只是眼眸略显妖异。
“好浓郁的魔气,为何你这天生魔头竟能入雷池而无碍?”年轻僧人眉头一皱,厉声叱问道。佛门向来防御第一,一入金刚境,修成证果金身不败不坏,几近不死不灭的大神通,饶是如此也必须全力防御才能踏入雷池禁制,若不是防备另外两人趁机偷袭,年轻僧人早就将那神树化生而成的神果收入囊中了。
天上仙人垂钓人间气运,享用人间香火供奉,有着诸多好处,可是这长生不老的仙家佛位是如何得来的?又有多少人求而不得?人间气数本由天下人而生,却尽归这漫天仙佛,剩下点残羹冷炙让修士们作大道之争,终于儒释道三教圣人得道飞升,传送至此,面对只在三教典籍中有所记载的神树,教他们如何不动容?但是面对未知的环境,再加上三教之间多有纷争,敌友难辨,所以在树下止步不前,互相防备。至于神树所结神果,典籍中只记载其化生神族,更不见其有何妙用,但是下界修士能修至圣人,得道飞升,大道之争何其酷烈,三教圣人也只是看起来年轻而已,如同过惯了寒窗苦读日子的贫寒士子,一朝得跃龙门,骤然得富贵,吃相又能好看到哪里?想想看他们又是如何修炼到今天的境界地位?靠温良恭俭让吗?笑话,他们若是有这般想法,早就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退一步说,他们也不一定都是大奸大恶之辈,至少懂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一人修道,需耗尽多少人力物力,乃至牺牲千万人,换一人修道有成。如此种种必然导致身边人对仙人的无尽渴求,试想师长前辈对自己恩同再造,向自己求一二丹药以延年益寿,你要如何做到?道侣佳人为自己含辛茹苦,若她有亲友门人为非作歹,这替天行道之事你是做还是不做?生死之交与自己过命的交情,却种恶因得恶果,被仇家所杀,你为其报仇雪恨就当真可以快意恩仇?那冤冤相报的糊涂账又该如何了结?
树下三人并非良善之辈,不敢入雷池一步。从树顶踏阶而下之人,手执长枪,魔气滔天,入雷池如闲庭信步。
“酆都墨云枪?你是墨雨云?邪魔外道,你也飞升至上界了,嘿嘿,世道真是变了,邪魔也能证道升仙!”道士认出来人的法宝,将手中拂尘转至背后,阴恻恻地说道。
“名门正派,满口的仁义道德,一心的虚情假意,与尔等道貌岸然之流同日飞升,吾引以为耻。”酆都鬼城唯我独尊的枭雄凌空停留,缓缓伸了个懒腰,缕缕白色雾气飘飘然绕,不能完全遮挡住那具并不算十分玲珑有致的修长身材。白发如雪如瀑,露出的容颜美的雌雄莫辨。
“早有听闻酆都魔云枪-墨雨云是天魔女,本为神族一员,却不堪天条繁冗,堕入酆都鬼城与妖魔为伍,不成想竟是真的。”女儒士略带戏谑,笑容玩味,又开口说道:“还是说尘缘未了,六根不净,是动了凡心才贬落凡尘寻情郎的转世去了?看来这一传闻也是真的了,却不知这再次飞升上界又是何故?”
“哼,关你何事?儒家圣人洛清葭,道家老祖云流水,还有你个酒肉和尚法号凡慧的秃驴,都爽快点一起上吧!”墨雨云一挽枪花,踏空而来。
巨大的墨色巨龙盘旋,俯冲下来,云海四溅。洛清葭袖手一招,宽大的袖袍里似有乾坤,一柄柄袖珍飞剑似飞鱼成群结队,快若闪电般与魔云枪连续对轰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青色飞剑碰撞后倒飞一个小小的弧度,依次有序排列竟然化作一个小型剑阵,剑鸣之声似龙吟长啸,显见威力不凡。红色火光与金色电光交织,厚厚的云层也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像是雪白的天空被撕开一道伤口。
……
人间的江流果正在溪水的下游用尖木刺鱼,当然一条也没刺到,少年毕竟年幼体弱,既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手中的尖木还是自己用溪边的青石板磨成一个大概的尖角,应该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少年此举,游戏成分居多。
他的衣服还落在上游的岸边,此时的捕鱼少年还是光着身子的。
凡人找点吃的,仙人争个大道。
年轻僧人凡慧双手持禅杖,滴溜溜一转,就像转竹蜻蜓一般,禅杖往墨雨云飞去,初始极缓慢,后来迎风暴涨,一个个佛门万字符光华流转,这下可不是什么竹蜻蜓了,整个一擎天柱。“魔教妖人,吃贫僧一杖。”凡慧脑后光圈环绕,原本带有一丝邪魅的脸上神色肃穆,竟有几分宝相庄严的意味。他的右手高高举起,狠狠的往下一挥,庄严宝相又转为金刚怒目状,大金禅杖带起呼呼风响,如黄金巨龙镇压此处邪物,直直劈向墨雨云,酆都鬼城的枭雄以墨云枪抵住洛清葭的袖珍飞剑,一声轻啸,那盘旋于墨云枪枪身之上的墨色巨龙像是受到感召一般飞掠回来,巨大的身躯层层环绕,如同一座墨黑色金字塔,将墨雨云护在其中,龙头昂起,与大金禅杖所化的黄金巨龙凶恶的撕咬在一起,每一口咬下都带起或金色或墨色的光雨。
今天的云层可真厚啊,天上的仙人打他们的,天下的凡人吃自己的。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