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应该被留下不久。艾妲丝想着。
出血量和溅散范围不是很大,是腹部被刺伤可能残留的状态——在死去前,不知名的“她”也许还有做过最后的反抗。
艾妲丝很遗憾“她”做得不够彻底,但考虑到那是以这样一具脆弱的躯体去施行的最后的挣扎,艾妲丝还是可以考虑给“她”个及格分。
毕竟——
【活下去,直到死掉的那一刻前都要挣扎。如果连这种程度的觉悟都做不到,滚出去,祈祷那个把你们当成宵夜捡回去的人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一手教化了后来被称为“不朽的魔女”的艾妲丝的“老师”在最初就这样告诫他们。
艾妲丝是他留下的唯一的学生,艾妲丝因此继承了“不朽”的名号。
传说它传承自古老的契约,但现在它只是一种特殊的“符号”。它被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却被有意无意地剜去价值和意义。
前一任“不朽”总是对什么都讳莫如深,以致于只有“不择手段地活下去”的训导被深深刻在艾妲丝的身体和灵魂。
——虽说现在也只剩下灵魂的部分了。
拖行者笨拙地拉扯这具愈加沉重的遗骸,艾妲丝的后背有大半与地面持续性摩擦。粗糙的衣物不停刮擦已经失去弹性的干枯皮肤,体液透过刮痕渐深的皮囊,缓缓浸润布料。
艾妲丝望着幽深的长廊。她的视野愈加受限,这意味着这具身体马上就要成为将“艾妲丝·艾姆森”封死在里面的棺椁。
难得的濒死体验让艾妲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未真的认知过“死亡”,这具躯体几乎失去所有的知觉,而她清醒地感知到这件事,却仍然想象不了自我的终结。
她在这时忽然想起“老师”临终前的模样——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走马灯”?
艾妲丝从来不理解他那时表现出的坦然从容。他本该像他教诲他们那样挣扎到最后一刻,可他却违背了自己的教诲,接受了被既定的死亡。
艾妲丝在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它深深沉淀在艾妲丝心中,使她成为旁人眼中冷血无情的怪物。
而她只是用自己的双眼,注视曾经憧憬仰望的人伏在她脚下的血泊之中。亲眼见证“不朽”朽烂的时刻,名为“死亡”的背叛锥刺入她的灵魂。
从此“不朽”即是“艾妲丝”。她在继承了“不朽”之名后孤身行走在世间,为人所知,为人所敬,为人所畏。
艾妲丝从不在意。不知名者挑挑拣拣,从来没过问可与否。她只是单纯地践行属于她的“不朽”,只有她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视野已然漆黑遍布。据说将死之人最先丧失的即是视觉,或许就是这样。
【我以此腐朽之身献以赛尔希莱娅梅格,我祈求汝聆听卑鄙者的告罪——】
知觉丧失一如被无光无形之物蚕食,艾妲丝知晓那是与她的“不朽”相悖的腐烂。是枯槁躯壳因血肉消弭而空洞,是破败的残骸被食腐送葬之物侵染玷污。
【我还予梅格之子背弃之罪,我起誓践行梅格之恩典,我必自朽烂中焚尽重构,我必以此名永世歌咏——汝之不朽。】
在意识被封埋于尸骸前,缄默者不虔诚地歌咏。
她在恍惚之间透过灰白与漆黑的无光瞳中见到映射自我的影,它在能见与不可见中不尽穿透,在有限的躯壳内遍布于无垠的黑暗。
所有依存于既有形体之物似乎都失去意义,顷刻间森罗万象在腐朽与复苏中反复,糜烂的泥潭中浮现无形者的足迹,一步一步形向失心者唯一的“真我”。
万籁俱寂间,“她”仿佛看到有“祂”止步于面前以不可闻的言语呢喃。
“她”亲眼见到自己被污染的漆黑血肉一片一片腐败凋零于万千腐朽中,“她”下坠沉沦,被“祂”慈悲的锁链约束破败的灵魂轮廓,使“她”唯独从泥淖中开脱……
“……真是奇妙的感觉。”
在满面惊愕的少女面前,一具遗骸融化做一片污泥模样的秽物,再凝聚堆砌成原本的模样。
本该死去之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她面前,在月光下端详自己苍白细瘦的手臂,以其从未能想见的神态,轻慢又漠然地悠悠回眸。
“多么美好的夜晚,”她明明破败不堪,却叫人毛骨悚然,“真高兴,能‘再一次’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