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内,某处宅邸。
一面相威严两鬓斑白的中年人端坐书案之后,微微弓着背,手中拿着个折子正细细看着,他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眉头也从未舒展过。
将手中的折子放下,复又拿起一个,一刻都不敢懈怠,手中的毛笔在一旁写写画画,案牍之上的折子越堆越多,被规整的分成几摞,如同小山一般,渐渐的将他的身影遮蔽,原本就微驼的背部又弓了几分。
此刻已是月上中天,身边的老奴在油灯中添了不知多少次灯油,每每想要出言相劝,但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
笃笃笃。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之声,老奴连忙轻手轻脚打开门,走了出去。
见一家仆手中捧着一信笺,面上神情焦急,想来定然是有什么紧急之事。
即便如此,老奴仍旧将这家仆拉倒角落,忍不住低声训斥道:
“怎的这般没有规矩,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真想累死老爷不成!”
那家仆微微抬眼,面上带着委屈,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抿着嘴,手中捧着的信笺又高了几分。
这宅邸之中,老奴曾给家奴定下诸般规矩,其中就曾明确说过,过了子时便不许家奴再往后院内送各般信笺,便是一件也不行。
原因自然是担心家主的身体,这些年来日夜操劳,各般事务处理下来常常忙到深夜,身子骨早就一日不如一日,家主又不曾修习武道,仅靠医馆的调理却是不够。
而这些家中家奴自然知晓,往日也都一一遵守了,但看这家奴焦急的模样,想来此事也是耽搁不得。
举棋不定之间,门内传来一道声音:
“便叫他送进来吧,不差这一件了。”
老奴闻听此言叹了口气,搁窗忘了忘家主身影,早已不复当年挺拔。
自己年轻时只道做了达官显贵便有万般的好,想不到这案牍之间真正尽心尽力者,比那田间老农过得还要不如。
接过信笺,那家奴如蒙大赦,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
老奴小心的捧着信笺走入屋内。
甫一进屋,便见中年人抿了一口浓茶,放下茶杯笑着看向自己。
老奴将手中的信笺放在案上,不忿的说道:
“京都中那么多官老爷,唯独老爷你办公至深夜,如今位极人臣,朝中上下无不礼敬,但身子却是养不回来了。”
中年人正是当朝丞相张维,他出自北河张家的旁系,自幼聪慧好学,为官之后更是一路平步青云,外人看来他的一生如此顺遂,四十岁便被景帝拜为丞相,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但是其中不易只有他自己知道。
出身门阀世家,但是多年来从未给自己的家族谋求私利,家中之人为了官位升迁常常携重礼登门求见,但都被拒之门外,这些年来跟北河张家的更是甚少联络。
外人道他不近人情,哪怕事情办不了,见上一见也是好的,但是张维自己却非常清楚,宗族之间的血脉连接何其深远,这面如果见了,人情累加下,自己终有一天也怕是不能免俗,还不如面都不见。
接过信笺,张维笑道:
“朝中上下,诸般事务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老奴给张维添了添水,张维还未发迹之前这人便在其身边为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两人更像是两个老友一般,故此也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当即瞪着眼睛说道:
“哪有这般道理,那些蛀虫每日倒是寻欢作乐,苦差事都让老爷帮忙承担。”
张维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为天下人承担的罢了,不要再说了。”
心中却是暗自思忖:朝中上下各级,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地方上的官员搜刮民脂民膏,与那些江湖乱党为伍,鱼肉乡里,这般事务解决起来哪是如此简单的,自当徐徐图之。
不再去想,张维将面前的折子推了推,这才清出一小块区域,抿了口浓茶,强打精神,细细读了起来。
“报与张公,今日正午...”
张维看得仔细,眉头越拧越深,最后将手中信笺放下,深深叹了口气。
闭上双眼,心神好似拨开层层云雾,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大雪天,霍远山鲜衣怒马,携麾下众将来朝中受封,连年征战立下的滔天之功,险些被景帝赐下封地,将泾川化作国中之国。
为此张维于朝堂之上力谏,最终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之后霍远山获封武威侯,于泾川设立军镇,下辖军士多年以来只尊镇北令符,俨然变成一只私军,泾川境内更是有不少百姓为其立下长生牌位,这般做派与诸侯何异?
真是羡煞朝中诸多武将,加之天下承平已久,景朝尚武之气愈加浓郁,不少武将在边境轻启战端,就是为了效仿武威侯霍远山,立下不世功勋,以祈封地。
然而张维却看的清楚,如今民生凋敝,所谓的太平盛世不过是一个绚烂的泡沫罢了,一戳既破,当下唯有休养生息才能延续大景国祚,一旦轻启战端到时候苦的还是天下百姓。
为此只能苦了武威侯霍远山了,在朝中为官,为的便是天下百姓,必要时每个人都能要做出牺牲,只要武威侯倒了,那么就能为他张维争取更多的时间,让他能抽出精力来解决更多的蛀虫。
张维睁开双眼,目中闪过一丝精光,此刻他就犹如刚刚入仕为官时一般。
取过笔墨,张维快速写着什么,他写的潦草,但是速度极快,中间没有半丝停顿。
京都外的袭杀便是他一手安排的,他与三皇子并无私仇,不过对方适逢其会罢了,虽然被霍明搅了局,但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天下士族的悠悠之口是堵不住的,文官武将之间天生便带有矛盾。
事情的真相如何不重要,只要给个由头,他们自然会相互找补,以此攻击对方。
恍惚间张维好似年轻了不少,腰背也挺了起来,下笔之间有若游龙,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张维就算是撑,也要为景朝百姓撑一个太平盛世出来。
信笺很快写好,张维仔细检查之后将其封好,递给身边老奴。
做完这一切,张维精气神又萎靡了一些,挺着的背再次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