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春。
剑州。
五年已过。
李自成啃了一口干饼。
他皱了皱眉,走向一旁,拖出一盆有些浊的水,将饼伸进去,用手揉了揉发硬的饼皮,拿出来,又扔进去揉了几次,再拿出来。
这回饼倒是能啃了,就是带了点血腥味。
闯王已决,明日出潼关,东走河南。
良抱着剑,坐在土房子一角较阴的地儿,阴影盖着脸,看不清神色。斗笠已经旧了,破了个洞,又被针线细心的缝好,放在一旁。
他已作为贴身侍卫,随李自成征战四年了。
闯王并不把他当下级对待,两人在战场上杀伐许久,虽不说关系多好,但已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若不是实在看良没有率军打仗的天赋和本事,而良本人也没有这个意愿,闯王早就给他封个大将军当了。
虽然在反军里当大将军,是高危职业中的高危职业,但仍有大把人前赴后继,感受转瞬即逝的权力。
这两年,闯军的情况很糟糕。
明朝那些狗官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在被打了几轮措手不及之后,不知怎得开始联合起来,对反军进行围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明再不堪,也有着历经训练的正规军队。若双方战意相同,松散的农民军不是可以与之比较的。
何况,吃了几场败仗后,闯军内部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一旦没有好处可捞,或者感觉大势已去,有些人的心思就开始活跃。
闯王不想管,也管不了——他未占什么血统大义,自然无法用粗暴的方式聚拢人心。
李自成的眼睛深邃地看着东方,那是一面灰扑扑的墙壁。
良就坐在东南墙角,于是他又转头看向良。
“良。”
他唤着。
“...”
良没有接话,而是抬起已略显沧桑的头来,看着闯王。
“良,东边...俺们明天便要出潼关了。”
坐在地上的男人,眼神依旧如猎鹰一般锐利。
李自成呼出一口气。
“这帮官军,他娘的和吃了屎的狗一样,怎么都甩不掉。窝在这沟沟里打转转也不是个办法,怕是...不出也得出了。”
“我感觉不好,这么多年了,俺头一次感觉这么不好。”
他摇了摇头。
“杀...出去便是。”
良终于回了话,声音有些沙哑。
“闯王不必想太多,谁挡我们的路,我们就杀了谁。”
说完这话,抱刀的男人眼神瞟了一眼,望向身后,又说,
“谁若挡着我,不让我杀到洛阳,诛了那豚妖,我就也杀了谁。”
“呵,福王...”
李自成咧开嘴。
“想起四年前,你带着那女娃子找到我,开口就说要杀了豚妖,可把俺吓了一跳。”
“后来又说豚妖就是福王,把俺吓的跳的更高哩。”
他随意说道,似是想换个话题。
“那时,你们那两张脸上,可像是画着催命符呐!”
“呵,闯王竟还记得。”
“俺咋能忘了!你和那女娃子唱的影子戏,俺能记一辈子!”
良笑了笑。
“若是闯王想看,我现在还能演,只是怕用刀太多,耍纸人的技艺生疏了。”
闯王挥了挥手。
“不必了,你倒是闲!”
而后,他似是又想起什么,凑到良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说起来,你加入俺们那天晚上,和俺说的话,才是真的叫俺吃惊呐!”
“哦?我那晚说了什么话,能叫闯王这般惦记?良某竟是有些不记得了。”
“当真忘了?”
“当真忘了。还请闯王赐教。”
良拱拱手。
李自成有些无言,但随即,他又把声音压的更低,说:
“那晚,你偷摸找到俺,一脸严肃,说若是你有一天被杀了,而恰好杀你的又是你带来的那女娃子的话,你就让俺千万不要为难她,求我到时候放她离开呀!”
“额?”
这回倒是轮到良有些惊讶。
“还有这事?”
“那能有假?”
良扶了扶额,这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记忆竟真是淡忘了。
崇祯五年的那个夕阳,他带着穗离开洛阳城,奔走数月,找到了闯军。
事情倒是顺利,闯王——当时还是闯将的李自成并没有因为穗是个瘦弱的女娃子而为难,而是看她会些帮厨的手艺,还懂算数,就让她还是跟着良,平时就做做饭,算算粮。
早些年的一些琐事,已经被战场的记忆冲刷,有些想不起来了。
“唉,我要是识字,也需写点帐子,把这些事儿记下来。”
良叹了口气。
这气还没叹完,就有一道声响传来。
如同春来的耳语,扰了良的心神。
吱呀——
“良爷~”
毋然,良的身侧,一直守着的旧门突然被拉开,大厅里阴沉的气流仿佛被春风扰乱,柳叶般的青丝旋着簪子席卷而下,而后露出一张狡黠的笑容。
“良爷若是想记什么事,和穗儿说一声便是,小女子替你记了就好了,何必劳费自己呢~”
少女摇了摇手中的册子,撑着册子的手腕在阴沉的屋里,如白玉一般晃着良的眼睛。
“咳!”
良咳了咳。
“我和闯王说话呢,没你这小崽子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