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颠倒,昏迷。
如果是准备好了的,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人会回想起什么呢?
回想起那些好的,坏的,被压缩着生活在夹缝中的日日夜夜,还是海市蜃楼一般幸福的浮光掠影?
想起——
小学时,表姐突然小声对她说,你知道么,你爸是二婚,其实你妈是第三者,你不信?我听我爸妈聊天时候说的,是真的。
出轨明明是两个人的事,第三者的标签却永远贴在了母亲的脑门儿上。
可悲的是,离婚后很多年,父亲才知道当初离婚时,原配是怀着孕的,并生下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儿子,原配却倔强的远离家乡,多年不和他联系,也不许他探望。
父亲并不真爱母亲,要不是母亲当时意外怀孕......
所以,原罪从出轨,变成了意外到来的她。
她想过,父亲一直有种秘而不宣的底层愤怒,酝酿深埋在与她母女相处的日日夜夜里,缓慢的发酵,最终转化成一把刀,不扎向她们,就扎向他自己,最终,刀口钝了,卷刃了,时不时磨两下,大家也都习惯了,不再尖锐的痛,只隐隐的渗出脓血。
而装作鸵鸟的母亲,一生都是个少女,沉迷在自己的恋爱幻觉中,她死死抓着年少懵懂时的那一点执念,越是发觉枕边人的无情,越是惊惧着想要不择手段的挽回。最初,孩子只是她和这个男人结婚的工具,那么在岌岌可危的婚姻中,如果打压孩子,能换取与丈夫短暂站在同一战线上的机会,那么,打压一定是不遗余力的。
家庭中有霸凌吗?
她童年溢满忧惧,青年时暗下决心,绝不会活成母亲这样卑微,也绝不会找一个父亲这样的人潦草压抑一生。
她太怕被岁月湮灭自我。
有些人靠粮食活着,有些人却甘愿靠爱活着。
爱会给予力量与勇气,也会反噬。
就像艾伦的妻子某天突然对她说,看见李筝一家三口去医院打儿童疫苗,还以为是她时。
她难以置信的质问李筝。
李筝看似无奈的叹了口气,说他不舍得她被育儿琐事缠身,不忍心她身体和精神都因此受到伤害,只想她幸福快乐轻松的度过一生。
“我妈生我姐的时候就产后抑郁,紧接着又生我,抑郁慢慢严重转化成精神分裂,还有被迫害妄想,你知道童年时候,我和我姐姐是怎么过的吗?我永远不想我的生活中也出现那样可怕的场景。”
她质疑:“可你姐姐还是早早就生了孩子......”
他冷笑:“然后哺乳期被出轨?离婚了做单亲妈妈?后悔也晚了。”
她迟疑的看着他,“可你......不会的吧。”
他看着她,用熟悉又陌生的眼神,“我是男人,我不敢保证我会不会在你身材臃肿,精神受激素影响歇斯底里的时候,在生理上溜号开小差,但我可以预判对吗?如果有风险,我们就规避风险,让我们两个都在安全地带......”
“不,不是这样的,”她打断他,试图跳开他的逻辑,“你想要孩子,我也想......”
“你并不想,”他温柔的拍着她的肩膀,“你只是被你爸妈影响了,那不是你的本意。”
她不认同,争执道:“不,这是天性,你想要个孩子,我为什么不行?!”
他温柔而耐心的看她,“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她几乎要落泪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她的爱人,大声的喊着:“那不一样,我们相爱,有一个爱情的结晶,维系着我们的关系,让我们成为血脉相连的真正的一家人,这到底有什么错?以前你说不喜欢孩子,我压抑自己的内心,愿意追随你的选择,可现在,你偷偷跑去和别的人生孩子......”
“别激动,”他强势的把她抱进怀里,“你没发现吗?你就是这么容易情绪化,你情绪这么不稳定,根本应对不了和一个孩子共处的混乱无序的生活,相信我,当局者迷,你根本不适合,你不行的。”
“我可以!”
“嘘,放轻松,你不行的,相信我。”
事情到此为止,她或许只是继续沉浸在无人救赎的焦虑之中。
直到她被救助的女孩子推下楼梯流产之后,浑浑噩噩,一个人在家时总是想找个坚固的角落蜷缩起来。
躲在衣柜里,她听见他打着电话进门,叫了她几声,也没看见她人,便匆匆找了个东西就又离开了。
可在离开之前,他对着电话说:“出国的事我会帮你办妥的,别再追问了,你按照约定推她下楼梯流产,我也会按照约定好的履行我们之间的条件,放心。”
门响后,她从衣柜里出来。
她恢复了作息,漠然的像个正常人那样,购物,泡咖啡馆,看展览,去电影院一坐一下午。
结婚纪念日那晚。
李筝很高兴她的“恢复如初”,他柔情的用手指描画她的眉眼,放着他们定情的音乐,在饱满的朱丽叶玫瑰中微醺的问她:“你就是执念太深了,其实有些事就得靠你自己想开,我在旁边除了心疼,帮不上你任何忙,好在现在,看你慢慢走出来,我也为你高兴,宝贝,我们就这样,相爱一辈子,好不好?”
深夜,呼吸检测报警器刺眼的灯闪烁着。
她摘掉耳机,零星的音乐倾泻出来,依然浪漫动人,她在黑暗中坐起半身,缓慢的靠向她的爱人。
“李筝,我还是爱你。”
她呢喃着,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用嘴唇严密的盖住了他的口鼻。
*
翻滚的客车摔下了悬崖。
我的两条腿都失去了知觉,肋骨伴随着呼吸产生源源不断的剧痛,甚至有骨刺扎出了皮肉。
嘴一张,先涌出了一口血。
我和0214居然没有死,而是被半崖上的一颗树托举,暂时安身。
我费力的转头,看向旁边的那张同样血迹斑斑的脸。
她神色平静,并不见痛苦,睁着眼睛,看破云囹圄中那一小片局促的星星。
“姐......咳咳,”我咽回一口血腥,虚弱的说,“这树枝,太细,支撑不住,我们,两个人,我......”
“你说,”她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将所有忧虑抛掷度外了,“你说,当一个人犯了罪,却不能受到法律的审判,会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那就会,接受自己内心,的审批,吧。”
她说:“如果也不受内心的审判呢?”
我身体一松,笑了,笑得肋下透风,“这不是,还有,老天爷的审判吗?”
她终于弯了下嘴角,好像释然了一般,轻声说:“是,我懂了,大概就是这样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姐,你说,人性,到底是本善,还是本恶?”
她闭上了眼睛,梦呓般的说:“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真正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所以,没什么本善和本恶,做出决定的当下,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树枝不堪重负的响了一声。
我长吁一口气,感受身体内的血液在渐渐干涸。
是啊。
什么本善本恶。
我就是一颗种子,被暴力随机播撒在土壤中,为了活命,别管这土里是什么,我都只能拼命的汲取以生存下去,我看过的每一个人,走过的每一步路,吃过的每一口饭,听过的每一句话,最终,都杂糅成了现在的我。
我两手空空,除了稀烂的家境,平凡的长相,唯有学习一条长处,却在屡屡碰壁后认识到,单靠这一点,改变命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我唯有抓住得得,这个我从小到大唯一能够掌控的人,怕他好,怕他不好,怕他消失,也怕他以另外的姿态存在。
“姐,我觉得,我错了。”
身边没有声音。
“姐。”我又轻轻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飘渺:“就到这里吧,不想再循环了。”
我努力的伸出手,想用指尖去触碰她的身体,衣物,但怎么努力都是惘然。
如果真的没有循环了......我想着,流出了一颗滚烫的泪。
“姐,对不起,我真不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人,我只是......”我吸了吸鼻子,“树太细了,承担不了我们,两个人,姐......谢谢你,让我最后,不是一个人。”
我终于用手指碰到了她的衣服,温润的,潮湿的。
这让我想起最初和她相遇时,那些明暗中逶迤的剪影。
也让我想起那些不堪又扭曲的岁月中,我没有坚守住的、找尽借口放弃掉的良善。
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最后的最后,我想遵从自己的内心,如果这棵树只有承载一个人的能力......安静了几秒积蓄力量,我骤然翻身,奋力从树上扭落向下,跌进那片未知的粉身碎骨的黑暗中。
*
铁门“哐”的一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