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语落寂静。
似是一块石头砸入湖面,“砰”的一声后,迅速沉底。
涟漪荡漾,复归平静。
可刹那间,却又风起。
几百年前就曾吹过来的风,再次燎起几百年来都未曾熄灭过的火。
波澜不惊的湖底,浆岩涌动,光焰流淌,将整座湖泊,彻底沸起。
宫殿内,所有人面朝着李追远以及其身后的那座雕像,集体行礼。
老天门四家,各家有各家的礼,可在此时,却又出奇的一致整齐。
柳家老太太曾对李追远说过:时代不同了,咱们就不兴那老礼了。
可礼其实还是那个礼,是这个时代,还能有多少人真的仍认得它。
宫殿内,老天门四家先人几乎同时回礼结束,复又集体躬身参拜。
李追远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那座属于秦戡的雕像。
他们,拜的依旧是你。
“咔嚓……”
雕像开裂,自额头,自臂上,自胸口,如蛛网密布。
它裂得是那么突然,毫无征兆。
几乎是短短的几个眨眼间,原本虽然破旧却又兼具潇洒威严的雕像,就这么的碎落了一地。
李追远怔怔地看着地面,这座雕像,似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自己:
不,他们拜的,其实是你。
与此同时,好像是为了这句并不存在的话做着回应。
宫殿内,所有人在继续保持参拜姿势下,齐声喊道:
“吾等,遵龙王令!”
随即,宫殿内的所有人,都轻甩袖口,短短的一截竹杠滑落至手中,再顺势一掀,竹杠延展开去。
他们是赶尸人,竹杠既是他们的身份认证,亦是他们一生的陪伴挚友。
很多人手中的竹杠上,都有着密密麻麻的开裂后修补痕迹。
每个人,都将竹杠夹在自己腋下。
他们很沉,磅礴咒力在身,压缩束缚了他们自身的移动范围。
所以,他们以最擅长的赶尸之法开始行进,只不过这次赶的,是他们自己。
前后端明明没有人抬杠,可竹杠却立得很是稳定,他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四个人,分别穿着四套不同的衣服,代表着老天门四家。
他们并排站在一起,四人双手各自前拍,四双竹杠,互相捅入相并,形成厚重的一双。
李追远现在虽然还没瞎,但视线里早已是一片深红,可他的耳朵,却能清晰听出他们的动作。
四个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他们在自己跟前,
下蹲,
侧杠。
“请秦家龙王,上轿!”
几百年前,他们也是这般礼遇秦戡。
他们并不觉得,给人抬轿是一种上下级不平等,他们只是清楚,作为已经走江成功的龙王,本没必要硬来掺和这件事。
但龙王来了,且愿意带领他们,为保护乡梓免遭邪祟荼毒而战。
人既以义而来,我自以礼相待。
李追远探出手,摸索着,抓住竹杠,然后,坐了上去。
四人起身,少年身形被抬起。
队伍,开始行进。
外面,所有人都闭上了眼,低下了头。
如此庞大的咒力队伍出行,带来的压力,亦是极其恐怖的。
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解顺安。
不可直视者们,都被李追远请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彻底破产。
但此刻,他竟一反先前的气急败坏,歇斯底里,反而只是在不断惊愕喃喃:
“龙王秦家当代唯一传人为什么姓李?”
其实,先前在巨坑边李追远对白鹤童子立誓警告时,就喊出过自己的名字。
梨都听到了,耳力极好的解顺安,不可能没听到。
他也纳罕过,为什么少年自称两家龙王传承者,但其主要注意力,还是放在秦家身上。
可是,秦家当代传承者和秦家当代唯一传承者,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龙王家门下有外姓传承者,并不奇怪。
就比如熊善梨夫妻俩做梦都想着把自己儿子送入龙王家托孤,这走的是机缘关系路线,是不用改姓的。
亦或者是有天赋卓绝者来投亦或者是被收留培育,这种情况下,也是不用改姓的。
每个大家族里,外姓人的存在都不会少。
但当代秦家唯一传承者不姓秦,就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秦家人,人丁已经稀薄到一个很可怕的地步。
可秦家又是大族,所以……秦家人真的差不多都死光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李追远入门前,正儿八经在祭祀上穿红色华服的秦家人,只有秦叔和阿璃。
秦叔是家生子,在旧时指的是奴仆在主家所生的孩子,虽赐姓秦,却并非秦家血脉。
不过,老太太亲手将秦叔带大栽培,这可是以前嫡系亲族孩子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所以二人关系,看似主仆,实则母子。
再者,秦叔走江失败,是上一代的人了。
至于阿璃,她虽是秦家血脉,却因病情,并未入门,没入门时那些腌臜玩意儿就袭扰上来了,真入门后,那些东西只会更加疯狂。
因此,当李追远入门后,他就是秦家当代唯一的传人,在柳家也如是。
当李追远被抬着经过解顺安面前时,解顺安呼吸急促地小声呼喊:
“秦家人……秦家人……秦家人真的……真的死……真的都没了吗?”
李追远仍然没搭理他。
可这时候,没回应,也是一种默认。
解顺安脸上一喜,竟一下子笑出声来。
“呵呵……哈哈哈哈哈。”
只是,这次的笑声里,却没了先前的狰狞。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种种:
他在阿嬷膝下,听阿嬷讲述当初先祖和秦家龙王一同镇压将军的故事,讲述秦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家族,有很多代龙王都曾为捍卫正道而在天下奔走。
那些年一个个夜晚,自己抱着秦家龙王牌位哭喊哀求,上供祭祀。
原来,不是秦家故意不来,而是秦家人都已经死光了……哈哈,真好。
自幼年时起就推崇景仰的伟岸形象,并未坍塌,这让解顺安感到喜悦。
同时,也让他感到疑惑。
“秦家人……秦家人……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而死?”
李追远已经行远,不可直视者们的队伍,也已离开了这里。
“告诉我……告诉我……秦家人为什么而死……为什么而死?”
谭文彬伸手,抓起解顺安的头发向后一拉,然后低下头,对着解顺安的脸反问道:
“你觉得是为什么而死?”
解顺安的身体开始哆嗦,当秦家的形象在其心里复原后,原因,其实就已经很好猜了。
这样一个底蕴深厚的大家族,如果想避灾避祸,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方法,哪怕单纯避世个百年不出,百年后他们依旧不容小觑。
因此,能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只可能是秦家人主动的。
太过明显相似的对比,一下子落在了秦家和解家身上。
秦家传人依旧在保护苍生捍卫正道,而自己却……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解顺安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
谭文彬叹了口气,换做其他人,他会觉得这家伙是害怕失败害怕死亡的表演,但这家伙,本身就是个极端疯子,说不定此刻还真是在真情流露。
“你们去跟着小远哥,记得别跟太近,小心自己的视线,我先去处理一下事儿,怕待会儿来不及。
对了,把这货一并带过去,让他继续看着。”
简单吩咐了一下队友后,谭文彬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跑出宫殿后,来到西北角的一个凹地,这儿面积虽然不小,却又很难被发现。
此时,大宦官正站在那里。
“小彬子,难为你了,事已至此,还记得咱。”
“干爹,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啊。”
“咱有些事儿想不通,也想不明白,但咱能看得清楚,你们的事儿,是成了。
事成后,还没把咱当块用过的抹布随意丢掉,仍记得承诺跑这儿来。
你的这声干爹,咱现在才算真地敢应下了。
没想到啊,咱生前干儿子一群,但真正念旧情的干儿子,却是在死后这么多年后才收的。”
“是那个方位吧,干爹?”
“对,往下挖就是了。”
“行,您瞧好吧。”
谭文彬从包里抽出黄河铲,展开,开始挖掘,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口棺材。
“干爹,我就直接暴力开棺啦?”
“我人都站你跟前了,你还怕惊扰到我?”
“嘿嘿。”
谭文彬将棺材撬开,里面躺着一具遗骨。
他们都是被要求殉葬的,自然不可能着重为他们做什么防腐,能有口棺材,在这儿,已经是一种超规格待遇了。
这附近地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侍女宦官,不少白骨手脚,还探出了地面,先前走过来时,得留意着不踩踏了他们。
“呸,吃人的旧社会!”
“这词儿听不懂,但听起来挺解气。”
谭文彬从包里取出袋子,开始收捡遗骨,有些骨头大了些,为了方便放置,还拿铲子敲了敲。
收拾好后,谭文彬疑惑地继续在棺材里扒拉。
“咦?”
大宦官提醒道:“都告诉过你了,金银珠宝在棺材夹层里,你砸一下。”
“不是,干爹,你宝贝不在这里么?”
“你在找我的宝贝?”
“对啊,我听说你们下葬时,都会把宝贝带着一起下葬,或者缝合回去,不是这样么?”
“这倒确实,我宝贝原寄存在给我净身的师傅人家,每年我都要遣人给其送去一份礼钱,让其贴心为我好好保管,待我年迈出府后,再去拿回。
可惜,殉葬得仓促,我那宝贝寄存在洛阳师傅家,将军府距洛阳又远,压根就来不及等宝贝回来了。”
“哦,这样啊,那成,等我出去后,拿金子给你打造个宝贝放进遗骸里,一起下葬。”
“那个,金子似乎有点软。”
“是我疏忽了,干爹你放心,我找块好钢材,再找个模具厂,请里头最有经验的师父帮我用机床打一个。”
“这话听不懂,但似乎很行?”
“保证您接下来几百年都硬梆梆!”
“中!”
谭文彬开始砸棺材,里头的金银珠宝滚落出来,数量并没有太夸张,但结合当下的购买力,已经很不俗了,能给农村修好几条路了。
收纳好这些后,谭文彬又拿起铲子,有些尴尬地看向大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