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愿望(1 / 2)我想活到十八岁首页

青城天下幽。

八月的暑气从密匝的树叶中滤过,化作丝丝凉意。

青石台阶上,从崖壁罅隙滴落山泉点点,汇成小渠顺阶而下。

走到开朗高处,四周望去,山麓云未归,平地泥没踝。

曾经有人写过:敕使穿云破湿苔,水边坐石更行杯。翩翩野鹤飞如舞,冉冉岩花笑不来。

哟哟蝉鸣声下,与小渠溪水一起下山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扶着崖壁,眉头紧蹙。

少年相貌如何?眉目清秀,唇如丹砂,肤色缟白,面若冠玉。眉睫是靠湖泽之远山,绵长悠远;眼眸是依山林之明湖,清澈空濛。眼角狭细,桃花在目,体格纤削,骨角有棱。男生女相,刚中带柔,阴阳并济。

他心中烦恼着,不单是路途坎坷,更是山顶老道士的一番无头无尾的言语。

“人无完人,山中有山,天外:非天。”

“一人二意三心四方寻,五气六欲七情八苦蕴。重九劫开九重天,十源法启源始仙。”

青城山上多道观,传说从“蜀中八仙”阴长生入山修行开始,再到张天师在此结茅传道,开辟常道洞,奠定祖庭地位。千年发展,老君庙、建福宫等等也修建起来,百花齐放,哪怕是某年佛门占有,道教分流,延存至今的龙门派碧洞宗依旧盛名赫赫。倘若有兴游览,直叫人明白好一个“千崖迤逦藏幽胜,万树凝烟罩峰奇。”

当时少年已近山门,突然冒出一个仙风道骨的白须老道士自称观主。疑惑的少年甚至来不及开口,老道士便自顾自说出一段绕口的话,并怜悯地摇头叹息,让少年速速回家,不必多言。

老道士边说边转身走入道观消失了。

少年匪夷所思,一番思量。可心中突生寒意阵阵,好像身处坟场。四处望去,头昏脑胀,口不能言,咬牙离开了。

但是那番话却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复。

“嘿哟喂!”道观门口,老道士探头探脑,看见少年转身离去,心中不再提心吊胆,“可算把话传给他了,还好道爷神色自若,唬住这小子。幸好没有让他走进来。”

老道士蹑手蹑脚地走到道观门口的山崖边,看见少年确实下山去了,终于踏实了。他轻抚长白胡须,面色凝重,另外一只手缩在袖袍中,飞快掐算着,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施展手段。

“咳。”一只手已经放在老道士肩头。

“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老道士愁眉苦脸,叫苦不迭。

没有理会他的碎碎念,凭空出现在老道士身后的人摇头,同时直接压制了整座山的灵气向此涌来的势头。平平无奇,只是一个发髻斑白,衣着古朴的老妪。

老妪扯着冷笑说道,声音沙哑:“悄悄留下一点神念就是只是为了等这个孩子吗?”

老道士沉默了,他不再运行推衍之术,也不转身,只是将一只手轻放到肩膀上,覆住老妪那干枯苍老的手。“我们山门的祖师穷其一生得到此番预言,原本我就是那个命中注定的传话人,因为只有我还能看懂祖师留下的真迹。”老道士望着谨慎下山的少年,眼神恍惚。“我等了一辈子,哪怕死了也要等,这个时代变数太多了……”

“嗯,我早就死了。”老道士抬起头,不再看越来越远的少年。他抬起袖子,伸手触摸天空中的白云。年少修行,坐望青山,枕眠白云,呼风唤雨。

老妪喉咙哽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哪怕是这缕神念也早就该在十八年前灰飞烟灭了。”老道士直接握住老妪的手,豁然笑道:“多谢山神娘娘。”

老妪终于说话了:“当年,如果你不斩那孽龙,大不了等祂出手,在旁边辅助呢?”“噬咬山根,兴风作浪,简直欺人太甚。我从上山起,就告诉自己:‘既然修行,不泯道心。’”

老道士盘腿坐下,背对道观,问心无愧足矣。不敢转身,问心有愧使然。

他的气势逐渐衰颓,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他闭上眼睛开始散道天地。“青城山,山城青。”

老妪默然坐下在他旁边,低着头,不看青山也不看他,老道士长呼一口气,朗声笑言:“如果我不动用灵气,你是不是不会来见我了?对不起,到头来,却是我不敢见你了。”

“这个孩子身上没有因果,你的推衍只会让你马上被天道发现。”老妪生气地回答,“我不来见你,也不是你不来见我的理由。”

“哈哈,我怕嘛。我该走了,不要再用灵气供养我了。”老道士身型开始涣散,逐渐飘起,好像要投身白云而去。末法时代的修道本就是是逆天为之,与天地争抢大道,苟延残喘无可奈何,当散道之时便是魂飞魄灭之时,不入轮回,借债还钱利息一并算。

“云护。”一道清脆悦耳的嗓音飘入耳,老道士蓦然睁开双眼,心神震动。

坐在身边的不再是老妪,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后梳成椎髻,发色青黑的豆蔻少女。

老道士眼神迸发出的神采,他想起来了当年误入竹林的匆匆一眼,从此便爱上了这青山白云。

老道士看着那双氤氲的眸子,会心一笑,因为其中倒映的就是同样年轻,意气风发,长发如雪的自己。他嘴唇喃喃,便彻彻底底地如清风而逝。片刻后,整座青城山都下起了一场晴雨。深山中的一片竹林,青竹摇曳,清风婆娑天簌起。

山脚处,有一个中年汉子面色木讷,正欲登山。当天上突降小雨,他面露感慨,接住几点雨水于掌心,郑重地向面前的青山白云作揖后转身离去。

而半山腰处,少年加快步伐,匆忙下山,他回头一望,也只不过看见,青城半山雨云近,竹篁声动娇欲滴。少年耳边响起一句飘渺之言,由风轻递远传整座山林,“我见青山多妩媚。”

中午已过,住在小山村的少年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去了一座山林草莽遮掩的荒旧老庙,庙名已无从考究,供奉的神像也无人在意。上山下山的村民问起也是懵懂,好像从记忆里便是这番破旧模样,从未香火鼎盛,或许只是淫祠一座罢了。

祠庙古朴,色彩斑驳庄重。中庭正对东方,日出之时,仍会使人感觉金碧辉煌,仿佛置身于金堂玉宇。但是四处张结的蛛网、窸窸窣窣的虫鸣、簌簌落落的灰尘与咯吱作响的房梁。无不证明这破庙年久失修,如果仔细地去观察,房梁千疮百孔,支柱风尘剥蚀,已近坍塌。居中的神像,已经看不出来具体模样,颜色也已经掉落干净,只剩泥土干裂一片狼籍。

神像前的香火祭鼎,只有些许残灰,还是少年独自逢年过节来走上一道流程。

少年在祠庙中四处晃荡,除开神像桌案,两边堆积着各种泥土与色彩混杂而成的秽物如山,就像是被毁坏的泥像,被人胡乱弃置在旁,岁月更迭,只剩残骸片片,一层层累积起来。好像一片神像的乱葬岗。

少年看了看案桌上的神像,是不是有一天它也会碎成泥土,回归本来面目,但却被扔在角落里,过去的香火不过空谈。为什么泥像塑神就可以承受几两香火,归根结底拜的是脚下泥土,还是天上神明?

少年心中满是凄凉苦楚,自己也像这泥像一般,风中残烛,苟且偷生。泥像仍有自己上香火,或许哪天也有人会修缮其身?可是自己只能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无法终止的死亡,谁又能修缮我呢?

少年又一次跪在神像前,虔诚地念叨着一段拗口生涩的祭语:

“何天之飞雪皑皑兮?非腾陆以为冤而泣涕耶?

何地之襄银茫茫兮?非后土以为感而茹素耶?

何日之耀焱熠熠兮?非羲和以为驾而驰骋耶?

何月之洒辉凄凄兮?非望舒以为御而永伴耶?

何星之显照璨璨兮?非奎卯以为导而明途耶?

何风之啸肃瑟瑟兮?非屏翳以为悲而伤神耶?

何雷之历声轰轰兮?非丰隆以为卫而庇从耶?

何山之摇云巍巍兮?非烛龙以为哀而不平耶?

何水之泛涛淼森兮?非共工以为怒而复触耶?”

低头的少年只觉身躯一抖,好像被人注视着,再抬头却并无异样。沉下心来又继续念诵:

“天有神兮,在仙之巅。

神之有灵,灵之有神。

神之临我兮非凡,恩泽如海兮无涯。

神之恩我兮难言,仁慈如山兮无边。

神之赐我兮普明,思念如芣兮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