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花费十天时间把那个村子里里外外修筑的宛如堡垒,高墙矮墙连为一体,沟渠纵横好似渔网,屋内设地道,屋外设拒马,封死窗子,另派勇士持弓守备于屋顶,他当时八百人驻防的那个村子,一般人就算带三四千的兵力也打不下。
我问他,为什么让我的部队进来,那天他反问我“沛公,您是聪明人,依您所见,如果天下所有的义军都被秦军平定,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现在吴广战死,陈王战败失踪,如果秦军再次平定天下,我们再次隐姓埋名,再过十几年,我们还有机会了吗?等我们这一代人都老死了,又有谁还能想着复国?因此,恢复六国,实现理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天下的义军,都应该视为一体,共进退,共荣辱,先消灭秦国,再谈利益划分的事。陈王、吴王、还有刚刚复辟的魏王、赵王他们,还有正在留县争权夺利的将军们,他们早把这些事抛到脑后去了,一旦有了权力,就骄奢淫逸,妄自尊大,忘了创业的艰难,陈涉吴广就是前车之鉴,那些人也马上就会步入后尘。远的不说,就说沛公您,您在外面跟秦军拼命,后面吕将军和雍齿就内斗了,您回去平叛,雍齿竟然就转投了周市,周市竟然也派兵来保护雍齿,这还是义军吗?这样的义军能打进关中覆灭暴秦吗?我看恐怕连自保都不可能。您之前问我为什么不进城,我告诉您,是我自己不愿意进城,其实朱鸡石早就派人来请我进城,让我助他跟秦嘉争权,我告诉您,这么干是自掘坟墓,我是绝对不会去做的。您又问我,为什么接您进村,我告诉您,是因为我看见您跟您的士兵一起在泥地里站着,淋着雨。您是他们的主公,您有权力让他们给你挡雨,把你扛在肩上,但您没有,单凭这一点,您就已经比那些人强多了,天下的义军里,多一个像您这样的将军,暴秦离覆亡就近一分,我帮您,是为天下多一分胜算,不为其他。”
那天我问他说“先生,站在泥地里淋雨这种事,其他将军诸侯们做不到吗?”
他回答我说“这是最简单的事,也是最浅显的事,与军民共甘苦可以得到军民的爱戴,这种道理连小孩子都知道,他们怎么能不知道呢?他们从前也都能做到,只不过一旦权力迅速膨胀,他们就迅速腐败了。”
我问他“怎么样才能不腐败呢?”
他对我说“腐败是人的本性所导致,腐败,说到底,就是只顾自己舒服,不顾别人舒服,只顾自己儿孙享受,不顾别人儿孙享受,一旦出现阻碍自己的人,就不免痛下杀手,来保持自己的舒服,这就是混乱的开始了。因此,圣人说要控制自己的本性,发明本性中善的东西,扼制本性中恶的东西。”
我又问他“善和恶那种东西,怎么才能分辨明白,怎么才能控制的住呢?”
他说“如果不借助铜镜,让人自己感觉自己的美丑,恐怕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美的,可只要让人看看铜镜中的自己,是美是丑,他自己就知道了。一个人自己秉性中的善恶,自己是不能分清的,自己凭借着这个秉性去做事情,那些事情都多多少少牵连外物,其中是善是恶,就更不能分清了,要想弄明白,就只有借助别人的眼睛。圣人说,要借助别人的本性矫正自己的本性,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古今成大事的人,都是善于收集他人的意见,善于分析众人的想法,再跟自己的想法求同存异,最终得到的路,就是可以长远走下去的路了。但是他人的意见不好收集,收集少了不顶用,收集多了就总有冲突,这就要求要有宽大的心胸、开明的视野、敏锐的观察、巧妙的调和。众人的想法也不好分析,分析的不明白,就乱做事,分析的太明白,就免不了算计别人,最后引起祸端,这就要求要有博大的学识、深厚的底蕴,又要懂得装糊涂、做事有分寸。能做到这些,才能明辨善恶,控制本心”
我问他“先生是贵族出身,学识渊博底蕴深厚,思维缜密,做事果敢又妥当。先生大概能做到这些吧”
他说“我怎么能做到呢,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啊,就像我知道应该跟士兵们站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但我真的做不到像您那样,因为我父亲从小就教导我,贵族的脚上不能沾有泥水,贵族的冠帽不能被风吹歪。”
我当时问他“先生,您说像我这样的人,有机会做到吗?”
他说“这个我不知道,但照我看,贵族们沾不了的泥水您可以沾,也许将来,贵族们走不了的路您也可以走,贵族们到达不了的地方,您也可以到达。”
我对他说“我的军队很少,都是乡野村夫。我的兄弟们没见过世面,做过小吏的都不多。我们没有什么背景,这帮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布衣,我们也打了几场仗,赢也赢的艰难,输也输的憋屈,我们能走多远,我们该怎么走下去呢?靠这么不要命的硬拼,真的有前途吗?我死倒还无所谓,我怕我这帮兄弟,拼到最后拼光了,也拼不出名堂,最后苦了家人,埋没了自己。有的时候我也想,算了吧,找个靠山投了吧,虽然说是给别人干活,但好歹有保障有援助,干好了,还有封赏,但是今天看来,想找一个可靠的主公,真是不容易,秦嘉有志向无胸怀,朱鸡石杀伐果断但是胆大贪婪,景驹自己没有本钱左右摇摆,现在看来,这些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先生,我现在心里憋闷至极,路在哪里?您能告诉我吗?”
他说“我不知道,沛公,我家世代是韩国相国,论尊贵,仅次于王室,我年轻的时候,也想着效法孟尝信陵,保卫家国。可惜文不成文,武不成武,什么也没有做好,最后落得国破家亡,隐姓埋名,像丧家之犬整日东躲西藏。那个时候,我恨秦国野蛮,也恨韩国不争气,我散尽家财招募勇士,也没把赵政杀掉,反倒连累无数亲朋遭难。我跑了,跑的很远,我不知道这些仇该跟谁算,我想过自杀,但被人救下了,那次我在桥上,想跳河自杀,桥头有一个老人看见了,就当着我的面把鞋扔下桥去,让我给他捡上来,一次,两次,三次,最后他对我说,鞋掉下去,还能捡起来继续穿,人掉下去,就再也不能活回来,去实现抱负了。我说我被人追杀,无处可去了,那个老人就把我藏在他家里,他父亲曾经做过周室管理藏书的官,周室灭亡他们家就归隐了山林,他教我种地,教我砍柴,教我读书,他说当年伍子胥逃到江边,一个渔夫尚且庇护他,难道我还不如渔夫吗?我是在他的家里,从激烈变的温和,从浅薄变得宽厚。周室灭亡时,他父亲趁乱用一车空白竹简偷换下了一部太公书,那是齐国太公姜尚的亲笔,他临死前,把书留给了我,他对我说,这部书我没有传给我的儿子,而是传给你,不是要告诉你怎么去打仗,我要你明白,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姜尚八十岁才遇见文王,他要是之前就自杀了,哪还有周朝的江山,人这一生,你纵有天大的来头,天大的抱负,时运不济,也只能潜身缩首,时运到了,就干一番事业,然后放马南山。要是时运不济,也要活下去,不要辜负生命的所有馈赠。他死后,我一遍一遍的读那部太公书,那里面的兵法我其实早就倒背如流了,但我还是在读,我读一遍,我的心志就坚定一遍,我不会死,我会带着我和他的理想活下去。陈胜起兵,我也反了,一路打到今天,沛公您问我,您的路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路在哪里。但我知道,无论多难我都会活下去,沛公,只有坚定,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