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九岁的冬天,在信陵君的墓前,我和卢绾第一次见到张耳,那个时候他还很瘦,眼睛有神,穿的也很简朴。
那年,他刚刚当上县令,他也是来祭拜信陵君的,只不过,他跟我们不同的在于,他真的认识信陵君。
他是信陵君的门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吃过信陵君的饭,穿过信陵君的衣,我自然把他理想当成我自己的理想,”
那天以后,我便跟着张耳走了,他比我年长,我叫他一声大哥,他也很关照我,让我住在他家里,供给我衣食住行。
我在他家里住了三个月,每天我都跟他待在一起,我当时是有些崇拜他的,每当他给我讲起信陵君的风采,我甚至都觉得信陵君在我面前。
他跟我讲起那场大战,他讲起信陵君在两军阵前号令三军,五国的军队,举着不一样的旗帜,穿着不一样的铠甲,向一个方向前进,打的秦军抱头鼠窜只有逃命。
那些日子,我无数次怨天尤人,我抱怨上天,为何不让我早生二十年,只要能让我跟着信陵君打一次那样的胜仗,吾宁死乎。
在张耳家里的三个月,我尽可能的模仿张耳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吃饭的动作,我也尽力模仿。那个时候,我坚信,既然张耳追随过信陵君,他身上一定或多或少有信陵君的模样,只要我学的认真,我也能沾上一些。
张耳很有名士的派头,不是我和卢绾这种村野之人能比的,我那个时候崇拜张耳,但卢绾却不以为意,他们俩见面基本不怎么说话,可张耳却唯独对我态度很好,只因我那年跟着在项燕军里喂马,卢绾再一吹嘘,张耳便以我为抗秦的义士,日日对我礼待有加。
过了年,卢绾便拉着我离开了张耳家,那年夏天,我们回到了中阳里。
回到中阳里那年的秋天,我也面临成家的问题了,是跟我们家的街坊,那家人跟我们家的关系一直很好,我和他家的女儿一起长大,一起玩耍。
我早已不记得她长得是什么模样,那天晚上,她钻进我家的土屋,脱掉了所有,跟我说要嫁给我。
那天具体说了什么,我忘了,但结果是,我拒绝了她。
她是个踏实肯干的农家女孩,叫双儿。我在两次远行之前,我的打算是,等我回来,打个胜仗,做个小官,回来娶她。
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
但是在第二次远行的时候,我在张耳家,看到了张耳的妻子。
那是个真正的女人,除了这个形容,我也不知道怎样概括她。
我原以为,世间的女人不过就是和中阳里村的那些女人一样,白天在筛子前佝偻着腰挑粮食,偶尔看见喜欢的小伙子害羞的低头。
但张耳妻子的出现,才让我意识到,我之前见到的女人,就好像筛子里面那些干瘪的稻壳。我那个时候才意识到,我的粗鄙。
我是在张耳家的后堂见到的她,她穿的得体,很有礼节,身上的首饰虽然未必贵重,但必然都是合适的数量戴在合适的地方。
我本以为,这也就是上等的女人了。
但直到我对视她的眼睛,她丝毫也不躲闪,而是以一种温和而又坚定的目光看着我,直到我下意识的将眼神避开。
那天,我们谈到为什么她要跟张耳在一起,要知道,她家在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家族。
她那天说的话,我至今都记着,她看着张耳说“我觉得,像他这样的男人,不该埋没于荒草”
我刚想举杯,却听张耳跟她说起我的那些多半为虚构的抗秦事迹,只见她站起身向我和张耳行了大礼,她说“你们活着,信陵君在天有灵,定当保佑你们,去做到他没做到的”
她说完便走了,那天我真的很受震撼,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富贵而明礼,温良而坚定。
说实在的,我见到了那样的女人后,我不再愿意将我的人生交给那个乡下女人了。
所以,当她钻到我的土屋里脱掉衣服时,我又给她穿上了。
后来,她走了,两个月后嫁给了一个樵夫,我记得我做皇帝后,回沛县的时候还见到过他们,她像别人一样见我便拜,似乎早就把我忘掉了,不过,这也许是好事。
我二十二岁的那年,张耳来信了,他在信上说有大事相商,希望我去黄邑见他。
卢绾看不上他,不想让我去,但我还是去了。
那年夏天,我到达了黄邑,张耳在家里为我接风,他却没有坐在主位上。
当年坐在主位上的就是魏无知,当时才十六岁,那天我听张耳说罢他的身世,我纳头便拜,行了大礼。
魏无知,是信陵君的孙子。
席间,张耳才细细说来,这次不止是找了我,几个月以来,陆陆续续来了上百人,都是仰慕信陵君的青年人,张耳说,虽然信陵君故去,但还有后人,只要我们保着魏无知继续走下去,就可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信陵君。
我那时候才明白,张耳是想让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出来牵头,重新开辟一番天地,他们选择的地方是赵国,因为信陵君虽然是魏国人,但窃符救赵对赵人有大恩,又长年在赵国生活,在赵国发展,定能顺利。
我们在张耳家整整等了半年,才凑到了将近四百人,他们差不多都跟我一样大,有的甚至比我还小,当时是黄邑县令的张耳,拿了不少真金白银,我们置办了三辆马车,还有不少武器,在我二十三岁那年,我们上路了。
我们要去赵国的邯郸,因为听说秦军围了邯郸城。
这四百人壮志满怀,魏无知也一样,我也一样。我们当时都以为马上就会像当年信陵君救赵一样,名扬天下了。但结果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
我们在进入赵国后遇到了秦人的斥候,一个小队,大概二十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秦军,他们从山坡上缓缓而来,我们还没看见是什么情况,就被他们射死了一个人,那人是信陵君从前一个门客的儿子,他就死在第一辆马车前面,被箭穿透脖颈,血液到处都是。
我们这才去拿武器抵抗,可许多人连弓都拉不开。我们无奈拿着短剑躲在马车旁边,打算离近了再动手,那些秦兵纵马来到近前,一个拿着弓警戒,几个人上前就将被射中的那个人的脑袋割下来了,那人还没死透,被割头的时候,眼皮还在抖动,我们都在不远处看着,有几个当场就吐了出来。
有几个喊着保护公子的人,拉起魏无知就走,魏无知当时吓的双腿发软走不动路了,只好由人背着。几个打算去拖延秦军的人,都被干净利落的解决了,当时我也吓坏了,双腿不听使唤,我当时倒是庆幸卢绾不再现场,否则我真不知如何解释。
那时候,还有人在做无谓的抵抗,我回头,魏无知已经被人架走了,我和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对视一眼后,心一横直接滚下旁边的一个山坡,那秦兵在后面朝我们两个射箭,我命大,没被射中,那个人肩膀被射穿了,流了满身的血,才跟我逃到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