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在监牢里待的时间越长,越有暴露的风险;便提前开了锁、翻了墙。
原本微弱的负罪感越来越强,就像装了风箱的炉灶中的火,剧烈的、熊熊地。
熄灭之时尚未可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尚未可知;但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一直在燃烧,以后也可能继续下去,永不熄灭,积少成多,最后叫他烈火焚身。
在“梁州省景东监狱”——这座位于群山起伏的思茅之上、被兰仓水所环绕的城市的监牢外,他不再是一个囚犯了。
现在,他的一部分魂灵正在谴责自己,双方的雄辩使他打心底里感到厌烦,因为那是一场自他记事起便开始了的无休止、无胜负的争辩。
他的一部分,充满了罪恶感。
还有吗?
他想等“他们”安静下来再出发。
倚着墙,李伯端神游天外,没有加入“自己与自己”的争辩,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他已经做了十几年的无用功了。
那一夜,传来了典狱长回来,并因为有囚犯逃脱而大发脾气的消息;听其他囚犯说,典狱长是一个矮胖的黑皮肤恶鬼,他上个月从监牢离开,现在又回来,结果还没待满一天,又因为这事要出去一趟。
这些消息,李伯端知道一部分——典狱长是个大修士,且要回来了。
正因如此,他才急不可耐地越狱。
李伯端很担心典狱长这位大修士看出他的修为,并因好奇而关注他。
这样一来,在一位大修士的注视下,李伯端没有把握不露痕迹;便提前跑了。
四人份的精粹能量。把它们带在身上,在路上有大用。他打开法宝,它从瓶口流出,他饮下一人份的精粹能量。
假如这种美妙的东西能成批成批地提炼,他有信心,在三十年内成为一位大修士;若能再多一些,除非直面典狱长,他能一直隐藏。
哎呀,他们像演说家一样吹嘘自己干过多少坏事时的嘴脸,真是令人作呕!现在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我已经逃出来了。他想:
那个矮胖的黑皮肤恶鬼,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监狱警察巡逻、查房,使我随时都可能暴露。
他得出发了。
别了,一月有余的监牢生活!
……两个月后。
这些是能吃的?
不是,这只是杂草。
煮熟了能吃的植物,他最近一直在跟它们打交道。
他的肚子是坚韧的,它的忍耐与沉默让他一路上少了许多麻烦。
此时它正咕咕叫着,催促自己拿起铝锅——他从一位独居老人家中偷来的——架好生火:李伯端用石头搭灶(他固执地认为木头架子吊锅不稳定)、用打火机(也是偷的)点燃枯枝落叶,他迅速地清扫了落在小灶周围,凋零、干枯、易燃烧的枯枝落叶。
这周围已没有能吃的植物了。
架锅,生火。
晚上,他抱着背包艰难入睡。
早晨六点。天哪!天气真冷。放下怀中的背包,远方青山如黛。东方开始泛白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不能再睡了。
他没有饮下仅剩的一人份的精粹能量,这东西他要物尽其用。他(神游天外)时亲眼目睹:几个外国偷渡者穿过边境线,一只脚刚迈入赤县神州境内,相隔数里的边防战士便发现了他们。
因此,他为了让最后一人份的精粹能量物尽其用,就把无比重要的职责交给了它:他将它倒入事先打破的瓶中,瓶子有一道裂缝,透过裂缝,从里面传来沁人心脾的气息。
梁州省的边境线长四千六十公里,地势错综复杂,二十四小时都有边防战士、移民管理警察、民兵或村民自发巡逻。
想要偷渡到赤鬼(文朗)国,绝非易事;尤其是是在边境线上有那法阵的情况下。
不过,总得试试不是吗?他如是想到:
但愿那法阵设计得蠢笨一些,不会留下越境者的身体特征,只会单纯地发出警报;但愿巡逻的人会从东边过来,然后被那头野兽吸引注意力。
抛出去,瓶子如他所料一般,轻轻地落在地上。
他知道,死物是不会触发法阵的警报的;而活物,他已经准备好了。
声东击西。这是个老办法,却处处有用、管用。
他如是想到。
沿着边境线,向西一路狂奔;他施展能力,魂灵出窍,一边俯察大地,一边观察那头猪。
等了许久,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自己事先敲晕的那头野猪没有醒来,哪怕闻到了那股沁人心脾的气息,哪怕它的鼻子都动了,那只蠢材也还在那里沉睡!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选那头山猪,但这几天在这附近只找到了它一头符合要求的野兽。
耐心等吧。他如是安慰自己。
良久,哼哼的猪叫声传来。此时的它正通过裂缝舔舐瓶子。
他穿过边境线。不知法阵是否已经发出了警报。
这法阵的机制,这法阵的原理是什么?
他好几天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担忧、紧张、恐惧和疲劳使头痛而晕眩;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今天,他将重获自由——在异国他乡。
一百米外有人声传来。为什么是西边?
难道自己被发现了?
难道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跑吧!他当机立断,收了神通向远处的密林奔去。
可是,当他抬起头,朝密林深处望去,却看到了一双眼睛——那般的神秘、那般的深邃。
蓦地,眼前的景象发生变化。
刚刚那是什么?
这相似的眼睛穿透了安放在自己迷茫的魂灵上的肉体,而冰冷的太阳却在树木上方的缺口处闪烁,它的脉动就像拥有生命,它的凝视就像天神的眼睛。
“没有。怎么会没人?”
陌生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李伯端在常人的的视角中,仿佛不存在了一样。
太阳的光芒向他低语着复杂的信息,富有节奏地重复着晦涩的隐喻,要引导他进入编织好的梦境。
那么,老天呀,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回到正常的状态?
总不能让我一直隐身吧。
还是说,需要法力耗尽。
谁又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那位大能者,还是另一位疑似大能者的大修士?
谁将以取笑我为乐?
李伯端感到了羞耻。
怎么可能会有这般恶趣味的大修士呀?
他如是想到。
并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一个“路过”的大能者,另一个疑似大能者的大修士,他们可能会下一步无用的棋,将之白白浪费吗?
这真是让人猜不透!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会告诉自己计划的细节吗?
不会。假如自己知道了真相,绝不可能毫无影响地走完每一步。
这些大修士的眼光一般看的都很长远?
不!他们只是随手的举动便被你揣测成“有用之棋子”,便被你吹捧成“完美的计划”和“未知的影响”,便被你理解成所谓的“计划与影响”。
李伯端尝试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徒劳地抵抗着自己的杂念,企图把这些意义不大的揣测和他从监牢里偷听到的关于修炼的信息联系起来。
荒谬!绝对的荒谬!
这样一场无用的争辩一定得像废话连篇的会议一样糟糕吗?他知道:它们必须伴随自己一生。
无休止、无胜负的讨论会停止吗?自记事起便开始折磨、玩弄自己的思想和魂灵,在内心深处,那些所谓的“自己”除了像现在这样浪费时间,有过其他举动吗?
没有。他很清楚,自己从来没有在那些杂念口中得到过有用的结论。
他的头昏昏沉沉地低到胸前,当再次抬头时已是次日清晨,他身在林中。
他从迷迷糊糊的昏睡中苏醒,疑惑、愤怒、鄙视、自傲、贬低和吹捧这些常客都去哪了?
很久以前,他就不再痴迷于自己跟自己的“雄辩”了。
因为很久以前,他就清楚:它们是虚假、无意义的;他愚蠢的一部分自我仍生活在迷茫之中。
那么,“他”又怎么可能通过夸张的抽象的发现、讨论、比较、循环和突破回归“本体”呢?
难道这些常客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长久地徘徊在脑海深处?难道它们不一直这样做吗?
他朝天空仰望——在那些轻轻地摇曳在密林深处的树木上空,太阳正对他咧嘴微笑;那些被滋养得愈发强烈的杂念正困扰着他。
一部分自我和杂念是唯一可能通过彼此吞噬和溯源魂灵的根源而获利的存在,这一点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正是这些不断搞事的寄生虫,那些小偷从他脑海中获得了滋养,但是却让整个魂灵受到破坏。
尽管如此,他依然昏昏欲睡。
那么,今早和昨天发生的事只是场“幻觉”吗?
是的,看起来如此。
但是,这些记忆中许多痕迹都可以与实迹相印证,把它们的特点放在事实和阳光下,通过参照现实或努力回想来验证,通过结论来告诉自己——那些都是虚假的幻觉。
他发现,理性比感性更实用,物质比精神更强烈,这是这段时间的总结,也是以往多年争辩的总结——克制、多行、约束、少言寡语能让自己避免内耗。
他被欢喜和愉悦环绕,只得欣喜地接受新的佞臣。
他观察周围的树木,在炙热的阳光通过树木上方的空隙打在人脸之前,在正午到来之前,把方向辨别出来;可这些都是阻人的曲径,通向更偏僻的地方,它们妨碍他,说他根本没法出去。
他想:当他前进的时候,那些扎人的树木也许会缓慢地靠近他。
然而,他又猜错了。
他把正常生长的树木当成了刻意阻挡他的敌人——他违反了自己刚刚定下的约定——但前方的曲径却没有阻挡他,它对他说:虚假的险恶之地只在昨夜的梦中存在,而在那太阳高挂天穹、淡黄色的金星爬行在地平线上的地方,除了数不清的杂草丛生,并无一物、除了一个被各种问题困扰的黄肤种族,并无一人——那个种族的名字,叫什么“岱依”。
行至半路,阻碍逐渐变多了。
这一切后面,存在着那个令人厌恶无比和唯恐避之不及的“欲望和沉沦”之神,它的名字叫做“知见障”。
它就像一个无法满足的魔神,要求献祭和贡品,它为了满足贪欲为所欲为,甚至不惜损坏并霸占诞生它的祖宅。
在杂念后面站着常客,在常客后面站着它和更多深层次的东西。
它们,是血脉兄弟,是同谋。
他走了很久,阻碍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慢,曲径越来越艰难。
新的快感安抚着他,他迫切地想要拥抱那些增长着的新的佞臣。
他被困在这怪异的密林深处,在这里,他开辟出一条林间小路,这小路位于绵长的边境线与崇山峻岭的东南方。
他努力摆脱密林和密林中的树木,可一切奋斗都归于虚空。
严厉而正义的太阳依然在光明的穹窿上睨视着下界,它一丝不苟却令人生厌地眨着,就好像一只炙热的眼睛,似乎要传给他一些未知的信息。
然而,除了它过去曾经告诉他的信息之外,头顶上太阳什么也没有唤起。
这些树木像什么呢?
它们在前方的小路上阻挡,让他无法通过它们组成的防线,费劲地躲避它们,并愤怒地咒骂它们是碍事的东西。
它们是他难以逾越的高墙,它们坚不可摧,其上有着“重兵”把守,它们多得数不胜数。
它们会一直环绕在他周围,它们从四面八方伸出一部分来束缚他和他的双手双脚,它们向他身边派出更多“兵力”。
在密林中,它们疯狂而得意。
它们肆意妄为,因为这里施行的规则是有利于它们的——生机勃勃。
但是,有一个方法可以击退这些蔓延的“士兵”:只要威胁并靠近它们的根,以火开路,它们就会像野兽一样害怕他的火炬,像懦夫一样逃避,像逃兵一样退缩,像文明人一样有礼,像胆小鬼一样瑟瑟发抖,做它们本该做的事——安分地待在原地。
如果他想要自由,这些树木必须必须消失、让步,只要它们还在阻挡,他就分不清前进的方向、找不到出去的小路。
也许需要一场大火,一些实质性的措施……
正是那些东西阻挡了李伯端。
而现在,他挣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