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杜子月时，有些逆光。

朱礼明自然知道她是要来干什么的，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她亲口说出来。

奶娘在宫中十几年，听说之前还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在宫里确实是有些人脉。如果不是她，皇宫里面一定会多出一具没什么人在意的尸体。起码奶娘是这么和朱礼明说的。

十几年来朱礼明除了启蒙，其他老师都在国子监任职。那个启蒙先生是奶娘的对食，是个太监。听他说，他以前在一个很厉害的先生旁边伺候，久而久之就认了字，会说一些之乎者也。

当太监和他讲那个厉害的先生的时候，总是两眼放着亮光，说他当过国子监祭酒，那是前朝的事情，那位先生还下得一手好棋，他有一位好友，是前朝宫中的国手。他们两个一下棋就要下一整天，太监就在旁边看，其实也看不懂，解解乏而已。

四殿下记得很清楚，他八岁的时候，几个穿着飞鱼服，腰间配刀的人出现在院子里，凶神恶煞。奶娘把他锁在屋里，只听到一声尖叫，外面就好些老人在轻轻哭泣。接着又听见他们在洗院子，搞了好长时间才把四殿下放出来。从那以后，太监就没再出现。

奶娘说：“太监死了，是因为读书读太多死的。”

四殿下不信，“书上说，读书可以成为圣人，死了就是变成圣人了吗？”

奶娘摇摇头，想了一会，又点点头，“太监觉得，他死了，就是圣人。而你，四殿下，你活下去，就是圣人。”

那个时候四殿下已经开始无可救药地读书，他不懂书上那晦涩难懂的语句，但他知道，或许书上的语句是正确的，那么就将它记在脑子里，把它的意思记在脑子里，然后用这些语句的意思，想象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读过一段话，觉得它十分重要，它的最后一句话更是精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那么如何修身呢？四殿下觉得，修身主要修的是自己的品行，而自己的一言一行，皆出自于自己的本心。所以修身的本质，就是修心。

他开始读更多的书，去看别人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书上又有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殿下读到这句话，顷刻间似乎有一把凉水从他的后脑勺浇下来，打了个冷颤，原来读书是有如此伟大的愿望。而自己或许该为这个理想去多读一些书，然后去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他曾经思考过，自己活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或许此刻他已经找到。

他费尽心思，去国子监借书来看，那些先生其实是不大愿意的，但他们答应给他们租金就借。

国子监里管书的很穷。他和四殿下说自己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本来不会的，只是他的俸禄要经过好多人的手才到他手上，最近家里添了一个小女孩，花钱的地方很多。

听到这里，朱礼明答应给他钱，觉得自己算是给这个国家做出贡献，十分伟大。

一直到后来，朱礼明看到那个管书的出现在赌场，就意识到他被骗了。当然，那时候朱礼明已经名满天下。

他一个月的俸银也不多，除去衣物和吃食，也没剩多少。

每次去借书都要走很长一段路，四殿下对那条路十分熟悉，会遇见什么人，哪棵树上有鸟巢，以及哪个地方可以避雨而不被赶走，他一清二楚。

有一次走到半路，天突然就下雨了，周围又没有避雨的地方，他怕书被淋湿，就将书藏在衣服下面，回到家时发现书还是被淋湿了，上面的字被水弄得不可看。他不敢和奶娘说，就自己饿几顿，省下来的钱去补给那个管书的。

他也有想过，自己作为一个皇子，住在东宫，为何就不受皇帝宠爱呢？

奶娘告诉他，是自己母亲的父亲，当年得罪了还不是皇帝的父亲，而自己的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

四皇子又问，那母亲的父亲是谁？奶娘说，他就是当年太监伺候的那个厉害的先生，前朝国子监祭酒。

听到此，四殿下觉得这似乎就是命运，自己也会成为像母亲的父亲那样厉害的先生。

是哪一年的春闱，四皇子不太记得。他告诉国子监那些先生，他想参加春闱。但那些先生说：“四殿下，虽然你的文章确实出彩，可是你毕竟是皇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更不用说春闱。”

四殿下十分失落，他一直觉得自己可以，靠自己的才华，自己的文章，可以征服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现下被告知不行，还不等他问明原因，那先生径直走开。

年纪大些时，慢慢地他意识到，这个世界或许不像书里描绘的那么美好。它布满着各种看不见的规则，这些规则承载着各式各样的腐败和糜烂。然后很奇怪，人们似乎对这些都严格遵守，并将知道并遵循视作成熟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