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脚临空,贴地飞奔,脚下风雪在身后滚滚卷起。
其实尚有几十匹掉队的骏马此刻亦被赶入谷中,正向群马追来。
那道白影忽地钻入奔跑的马群中不见了身影,片刻后又见他从马腹中翻身跃起,立在马背之上,双手交于胸前,显得十分悠然自若。
到得跟前,那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但见他头戴白色大檐毡帽,身穿锦缎狐裘,浓眉大眼,肌肤稚嫩,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
矮个子见了青年,急道:“少东家,那白马跃火逃了。”
青年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无妨。”脚下一点,迅疾如风朝着白马飞奔追去。
那白马日行千里,速度之快,常马尚且难以企及,然青年轻功极佳,几下高低,便已追上白马。
并行奔跑一段路程后,青年从腰间扯下一捆套马索,双臂使劲挥动抡圆,伺机甩将出去,套索不偏不倚落在白马脖颈之上。双手一松一紧,借着劲势飞身上马。
那白马性子极烈,几次人立而起,要将青年掀翻。奈何青年御马之术娴熟,双腿紧紧夹住马肚,任它如何蹦跳扭甩,只如白马身上长出的一块肉般,丝毫没有松动之迹。
白马嘶鸣咆哮,不久便筋疲力软,跪趴在地。
矮个子见状大喜道:“少东家,多亏你及时赶来。不然我容百川可无颜再见老东家了。”
青年一边轻抚白马脖颈一边笑道:“容叔不必自责。白将军的脾气和我柳叔一样,倔得很。”说罢便向四处瞧了瞧,问道:“柳叔呢?”
容百川跺脚叹道:“哎,柳百谷铁定又寻错了方向。”
青年道:“天色向晚,前方不远处有个村子唤作华镜,去岁我和爹爹来过。我们且到那里向村民讨些饭吃。柳叔肚中饥饿,自会寻来。”说罢轻轻拍了拍马肚,那白马便缓缓而行。
群马见白马已被降服,便不再躁动,尾随其后,一同前行。容百川牵过一匹骏马,翻身而上跟在青年之后。
夜色骤临,寒鸦间鸣,一轮圆月从林中悄然升起。前方屋影朦胧,便是少年所说的村落。
到了村中,少年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暗想:“去岁和父亲贩马经过此处,甚是繁闹。今日虽是踏夜而来,也断不至半点星火也无,竟是冷清了许多。”
青年四处张望,只见家家户户闭门关窗,不闻声响。正自疑惑,忽见村东口一家破败茅屋里透出一线光来。忙催马上前。
到了门前,容百川先行下马上前拍门叫道:“屋主人在否?我等商贩路过,天色已晚,叨扰借宿一宿。”
过不多时,听得“呀”一声木门声响,一个瘦削的老汉擎着烛台缓缓打开了木门。
二人见这老汉光秃着脑袋,弓着背,天寒地冻,上身竟不穿衣袍等遮身之物,露着一身干瘪褶皱的黝黑皮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白眉修长,精神实为矍铄,瞧着约莫六七十岁年纪。
老汉见容百川个子矮小,长相丑陋,先是吃了一惊,侧首见到青年时,见他衣服华贵,容貌不凡,才略宽下心来。
青年上前拱手作揖道:“老人家好,我乃周宁人氏詹兆源,今日贩马路过此地,天色已深,求宿一晚,借个火,胡乱煮口饭吃。不知老人家可否方便?”
老汉点了点头,招手示意他们进门,指了指一旁黑魆魆的一口土灶,道:“柴火、灶台倒有,贵客请自行方便,只是米却没有了。”
詹兆源答道:“无妨,我们路上行走的,平日里有备些。如此就叨扰老人家了。”
那老汉又道:“家中只一张破木床。贵客们若不嫌弃,今晚便睡这儿。老汉我去伙房的干草垛睡。”
詹兆源忙推辞道:“老人家不必客气。我们行走之人,无不方便。老人家还是睡您的床铺。我们自去伙房里睡一晚,明早便走。”
见老人家徒四壁,寒冬腊月里光着身子,便对容百川说道:“容叔,去取几件棉衣,再取些肉脯鱼干来给老人家。”
容百川答应着便出门去收拾整理。老汉听了也不推辞,佝着背,拄着木杖,转身行至后门,开了小门便出去了。
詹兆源见老汉衣不蔽体,大雪中来去自如,也不见寒冷打颤,心中甚奇。
过不多时,忽听林子中传来呜呜之声,似是野兽哞鸣。
詹兆源大惊,闻声飞奔而出,心想这老汉深夜入林子里也不知作甚,只恐要栽在野兽大虫的口中。
奔到半路,发现林子中出现了个瘦弱的身影,正是那老汉。只见那老汉肩上扛着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物什。
待走近了,瞧得明白,竟然是一只二百来斤的野猪,两颗黄白的獠牙沾满了血渍,嘴角兀自不断的滴下血来。
詹兆源见那野猪浑身上下并无创伤,也不知那老汉是如何将它擒住的。
老汉扛着二百来斤的野猪,脸不红气不喘,脚步坚实有劲,肩上竟如无物一般,直看得詹兆源挢舌不下。
老汉自言自语道:“贵客就是贵客。连日里连个兔儿都不见,今日贵客上门,老天爷竟赏了这样一只肥猪。这个冬天老汉有口福咯。小哥,有劳你升起火来,我们烤些肉来吃。”
詹兆源点头道:“如此甚好。我正有些好酒,也请老人家共饮一杯。”
两人回到屋中。老汉用柴刀将野猪放了血,收拾干净,割下一条腿来,用树枝穿了,放在土灶上烤。又在小灶旁搭起个架子,架上铁镬,将野猪的心肝肠子一股脑儿倒里边煮将起来。
詹兆源见他行止粗鄙,大异常人,心中暗暗嘀咕:“这老汉并非普通村民,莫不是在此设下圈套,半道来劫我马匹?若果真如此,他一人难以周全,周边必有其他同伙埋伏。今日见村中光景不似往日,我须得小心在意,莫要遭了歹人的道儿。”
此时容百川正抱着棉服食物和一大牛皮袋酒走进屋来。詹兆源向他使了眼色,让他务必小心在意那些马匹。容百川会意,转身出了门到坐骑的皮革里抽出朴刀,自去马群四周巡查。
詹兆源虽知这老汉不简单,但毕竟不知他功夫深浅,心中有意要试他一试。于是伸手抓起一件棉服,手掌中早就暗藏了一道“毒蜂散”。
此毒虽不至于令人毙命,但沾在身上奇痒无比,受毒之人往往抵受不住,用力抓挠,以至扒皮烂肉,倒比那一时毙命的毒药还要令人胆寒。
詹兆源此毒乃是容百川所授,若遇险境之时,可用来御敌防身。
他将下了毒的棉服恭敬地递给老汉道:“老人家,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身子,还请穿了棉服,好暖和些。”
老汉也不推脱,将棉服披在身上,拿根树枝折断了当做筷子,一边意犹未尽的搅着锅里的猪下水,一边说道:“小哥心地善良得紧。这身衣服穿在身上确实暖和了许多。去岁承蒙你父亲关照,给了我一些金银物资,否则天寒地冻的,老汉我早就饿死冻死了。那时我远远瞧你时,个头还矮一截,如今已长得挺拔俊秀,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们父子俩都是好人,好人是有好报的。今日福虽未至,但祸已远离。”
詹兆源心中一惊,原来老汉并非近日才在此处,自己竟然如此多心,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懊悔,忙弯腰抱拳歉然说道:“原来前辈认识家父。晚辈有眼无珠,见前辈虽形如枯槁,但身手不凡,以为是……以为是歹人有心要赚我马匹。适才晚辈在棉服中下了毒,还请前辈快快脱下棉衣,服下解药。”说罢便要去怀中掏解药。
老汉摆手呵呵笑道:“不碍事,老汉我皮糙,区区‘毒蜂散’伤不着老汉,小哥请起罢。”说着伸手扶起詹兆源。
詹兆源心中狐疑不散,心想:“‘毒蜂散’乃容百川游历西夏时,一位高人所授。西夏距此迢迢万里,更兼此处小小山村,竟有人能一眼识破。眼前之人,当真高深莫测。”
见老汉果然没有中毒的迹象,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心惊,道:“晚辈冒昧,斗胆敢问老前辈尊姓大名。”
老汉略有所思,手中柴刀一片片割下猪腿肉来,片刻才说道:“老汉我姓陆,因我一生碌碌无为,便给自己取了个诨名,叫做‘陆无为’。”
詹兆源心中反复念着“陆无为”三个字,一边自言自语道:“《庄子》有云:‘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以此推之可见无为之为方可大为,这又与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不谋而合了。老前辈的名讳,当真博大精深、妙不可言。”
陆无为一怔,手中的刀子登时停住,斜睨着眼睛看了一眼詹兆源,微微一笑:“小哥取笑了,不过小哥小小年纪竟然有此悟性,也是实属难得。”
詹兆源此时心中的疑团瘙痒难耐,他透过粗细不一的门缝,不见村外一丝灯火,耳边只闻得三两声骏马嘶鸣,便问道:“敢问老前辈,这村子去岁晚辈来时还热闹非常,如今为何如此静悄悄的,更不见火烛灯光?”
陆无为脸色陡然一沉,说道:“今夜你本不该来。”
詹兆源不知陆无为话中之意,问道:“老前辈这是何意?还请指教。”
陆无为递过一大块烤肉来,说道:“此村名曰华镜村,本是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乡民和善,民风淳朴。老汉我来此已有三个年头了。不想,一个多月之前,此处闹了妖,搅得人畜不安,鸡犬不宁。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便只剩老汉一人了。”
詹兆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将信将疑道:“老前辈可是说妖怪的妖?”转念一想,哈哈大笑:“妖邪之物,不过是些异想天开之人杜撰的,现世之中又如何来的妖?莫不是晚辈适才在棉衣里下了毒,老前辈虽然嘴上不说,心中早已不悦,要以此来戏弄晚辈?晚辈年纪虽小,但也略读过些书本,经历过一些风浪。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还请老人家以实情相告,莫要打趣晚辈了。”
陆无为也不再解释,只是淡然念道:“法有三成,地有五仙,悠悠玄牝,天地之根。”
詹兆源若有所思,不及回话,忽听得门外传来兵器相交的声响。急忙出门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