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冈承认,他确实是有过抱怨的,甚至在面对对方那张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冷脸时,常常有种想冲上去暴打一顿的冲动。但他都忍住了,他的修养和素质不允许他这样做和这样想。
这个人的存在是与他的认知完全不同的。
萧泽身上的很多优点是路冈所缺少的。当路冈发现时,确实令人高兴,但与此同时,却又让人忍不住生出一股气愤来。
那时候路冈不理解萧泽就像之前那些人不理解他一样,真是有趣的轮回。
萧泽明明拥有别人都会羡慕的诸多优点,而他却不自知,在旁观者路冈的眼中,萧泽的行为简直是在挥霍才华!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那个人只会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盯着他看一会儿,吐出几个单调的词汇。
“我懒得写。”
呵,傲慢!
但不得不说,萧泽的英语水平极高,他确实有傲慢的资本,路冈这方面是服气的。
有些母语者在日常对话或者写作中可以熟练地运用各种单词和短语组成正确的句子,但是一谈起语法这个抽象的东西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大半天也说不清楚个一二三来。但萧泽不同,他是那种可以用“人话”来回答这些抽象问题的类型,路冈跟着他也进步了不少。
但最令路冈舒爽的是,萧泽的这个才能只限于语言类科目。面对那些天花乱坠的公式定理和更加抽象的政治哲学,他沉默了!果然他也有自己不擅长的地方。路冈暗自高兴着,不管是竞争关系还是合作关系,有缺点总会让这个人更真实一些,自然也更亲近一些。
原本只是计划英语互助,但接触的时间长了,总免不了会生出一些其他话题。今天课上讲了什么新内容?明天语文老师大概率会抽查哪篇课文的背诵?哪个老师又发了三张卷子要求周五就交?有没有想好晚上吃点什么?哪个窗口的阿姨和叔叔手不抖?夏天快到了哪种雪糕便宜还好吃?校服是不是该换洗了?袜子是一天洗一次好还是两天洗一次好?
明明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但出乎意料的是两个人都能对此谈论两句。不论是对谁,放学回家的路上多了份活力,不再只有一片安静的影子。似乎连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变快了,从班级门口到第二个红绿灯的路程也变短了。
虽然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时间是不会欺骗任何一个人的,但路冈还是会经常这样想,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回头看那个人有没有跟上来,如果没有看见他,他就会折回去把他找回来。
夕阳像电影里拍的那样,金灿灿的阳光为云朵勾勒出一条金边,红堂堂的,像微醺的爱人的脸颊。
“I……I think for a long time.”路冈虽然不愿意放弃任何一次练习英语的机会,但是要像这样在日常生活中开口还是很困难的,“why……啊算了算了,我直接问吧,你是怎么学得这么好的?”
泽费罗斯侧着头看了他一眼后继续看着前面的路,似乎没有听懂。
“英语,你怎么学的啊?”路冈有些无奈。
“My father taught me foreign languages. He grew up in Germany.”泽费罗斯继续向前走着,一提到某个人,他的心就会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连被风掀起的衣角都很轻松自在。这是他少有的放松状态。
“啊,你是混血啊,怪不得那么……”路冈突然被自己噎了一下,赶紧套模板一样改了原话,“怪不得五官那么立体。”
泽费罗斯摇着头停下脚步,思索着该怎么解释好。
路冈也扶着自行车停下看他,反思着自己刚刚应该没说错什么话吧。
“We"re not related.”泽费罗斯翘着眉,光照在他的脸上,“But we can be something else.”
路冈不太明白。
泽费罗斯快走几步来到路冈前面,后者看着他的背影。
“背单词不能只记意思,这是用本民族思维来学习另一种民族的语言,这种学习方法我并不推荐。我们的文化习俗和思维方式本来就有差异,用这种方法大多数情况只能学到些皮毛,要想真正理解,还要习惯看他们自己写的语言解释。”路冈大跨几步追上去与他并排,泽费罗斯继续说,“你有一定的基础,看英语解释不难。”
“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学的啊。”
泽费罗斯的睫毛颤了颤,夕阳的余晖更加暗淡了。
“我的老师很严格,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必须听懂。”泽费罗斯斟酌着语句用词。
“专门请了家庭教师吗?你爸爸好严格啊,但家教严是好事,效果确实好。”
泽费罗斯继续缓步走着,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他该怎么说呢?用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都好,他该怎么解释呢?他并没有那种世俗意义上称呼的“家”,他也没有那种生养子女的“父母”。他是有一个big family,也会用兄弟姐妹相称,可里面只有sir,teacher,godfather以及petitor。
见泽费罗斯不说话了,路冈也闭上了嘴,耳边只有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已经过了晚高峰,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安静得连公园里喷泉喷出的循环水流进下水道的声音都能听到。
信号灯闪烁着绿光,泽费罗斯却停了下来。
“我的基础很差,开始学中文的时候非常困难。”泽费罗斯看着路冈的眼睛,“我可以流利正确地使用他指导过我的德语和英语,也会用拉丁文作诗,因为老师的缘故他们也教我其他一些语言。但中文……我不行,老师再怎么教我也分不清声调和同音字,更不要提成语之类的了。”
路冈看着他,他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我现在还不错吧。不是某一天突然开窍了,只是被……硬背罢了,多用多说,习惯用它来交流,这本来也是语言的主要作用。”
绿色的信号灯闪烁着,但泽费罗斯仍然不慌不忙,好像没有看到一样。
“我要走了。”他说。
路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也是。”
他跨上自行车,车把一转,随口提醒了一句。
“千万别再闯红灯了,很危险!”
泽费罗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指尖和皮肤上的触感是那样的清晰,鲜活。
他看着信号灯第三排的灯快速地闪了几秒。
路冈的身影已经远了。
从指缝间一看,绿灯好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