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最美好的生活,”他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所以我已经别无所求,但如果真的要说出一件的话。”
“公孙大哥,我们,会打仗吗?”
公孙敖被这个问题稍微拉回了震惊的思绪:“这……就要看陛下了。”
打仗,怎么打,又去哪里,去和谁作战?
公孙敖的心头骤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他的理智告诉自己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他的情感驳回了理智带来的唯一请求。
因为那几乎是大汉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子都想过拼命搏杀的敌人——匈奴。
“你……”公孙敖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其他的音节。
而卫青语气平稳,带着一层浅薄的笑意却十足坚定:“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我可以拿起我的兵刃。不求功名利禄,只为冲锋陷阵。”
话落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平阳公主。
卫青抬起头,用手轻轻遮掩住了太阳,借着余阴看过天上掠过的一路飞鸟。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晴日,他方一剑舞毕,就见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收刀入鞘复命时才听见主人问他:“卫青,你可想入宫为官?”
他记得自己说不想,也记得公主缓缓摇头,精致的步摇只是微小地晃动:“不,你应该要想。”
“不要被出身限制,要飞,就飞得高些。”他的主人喃喃自语着。
“如果真的没有那样的限制呢?”
他记得自己那时说了与刚刚公孙敖交谈时差不多的话。
——若有那一天,奴婢只想上阵杀敌,其他的,奴婢从未想过。
最后是卫青兴许会铭记一生的,公主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卫青放下手掌,以一笑回敛了所有记忆。
平阳公主对他的希冀或许远不止让自己入宫当差,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般安于现状又是否对得起公主的引见与期待。
他似乎隐隐有了新的苦题。
公孙敖嘴唇翕动,最后才将目光从卫青身上撤回,语气飘忽,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有时候,真的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卫青笑笑,不可置否。
“提到行兵,我前几日听说之前出使匈奴的博士公孙弘回来了,”公孙敖换了话题:“陛下似乎对他的复命之言很不满意,甚至直言他没有才能。”
“最近他好像一直告病。”
——
公孙弘这个病是真是假,朝堂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怕是以后都难好。
刘彻干脆以此免了公孙弘的官职。两日后,一直对外宣称卧病在床的人打包好行李,坐上了当年辕固生坐过的马车选择归乡,沿途留下一路的长吁短叹、郁郁寡欢②。
天子并不在意一个博士的去留,他仔细地想了想公孙弘复命时的说辞,也只是为了找寻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惜并不如愿。
自继位以来,刘彻重新申明了与匈奴和亲的各项规定,强忍着不快下令要厚待匈奴,并与之互通关市③。
如今又到了秋天,这是匈奴最活跃的时段。
近日,两宫或者说是太皇太后开始风风火火地挑选和亲的人选。刘彻对此全无兴趣,若是可以,他一个人都不想放到匈奴那里。
他儿时便是这么想的,当时舅舅田蚡还安慰他说:“左不过是一个挑选出来的宫女,又不是亲出的公主,这匈奴只是做了我们大汉奴隶人的女婿。”
刘彻年幼时只觉得这话有道理又没道理,今年他倒是明晰了情感,一个词:憋屈,还是他们大汉憋屈。
和亲,和亲,这两个字悬在头上,他怎么也放不下来。
这种无法诉说的无力感让刘彻心烦意乱,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天子将目光瞄向了上林苑的方向。
一场猝不及防的初秋游猎在少年的一念之间打响了。
十八岁的天子头戴玄色长冠,冠缨赤红,冠前又用缀上一颗圆润透亮的和田宝玉,身着金丝索绣的象牙白齐膝上衣,腰间束着一条绘着错金花纹的琵琶形银带钩革带,身负箭箙,跨坐于黑马之上,英姿勃发。
眼前乌泱泱整装待发的人群是上林苑中各宫任职的守卫与郎将,一眼望去大多都是年轻的面孔。
刘彻马肚一夹,骏马带着他信步走过队伍,沉默地打量着面前每一个昂首挺胸的郎将。
还算满意的少年最后回到中央前方,高声呼道:“诸位,自朕继位以来,政务繁多,因而鲜少来此游猎,也不曾亲睹诸位将士穿杨贯虱的夺人风采。”
“而今各宫齐聚于此,倒是令朕想起《诗》曾有云:‘江汉浮浮,武夫滔滔。江汉汤汤,武夫洸洸。’④今日,朕便用这上林宫苑作尔等沙场,以走兽飞禽灌白羽血箭。”
铿锵有力的话语激起千层热血,刘彻最后拽下腰间别的卷云纹首玉具短剑⑤,高举一呼:“表现优异者,全宫嘉赏,再与朕进行一场游猎之争。拔得头筹而胜朕者,朕不仅赐他黄金美酒,更以此宝剑彰其善战英勇。”
“诸将可有信心做这头筹?”
“有!”
“有!”
“有!”
年轻人的血本就是这世上最难凉的烙铁,随着同样青涩的少年天子的热血号召,他们无一不是赤红着脸奋力高呼,一声盖过一声。林中栖息的飞鸟惊起,好似声音化成的一浪又一浪滚滚呼啸的波涛,黑压压地扑向天边。
“好!出发!”
刘彻一声令下,排列整齐的人群瞬间四散分开,却并不混乱。同一宫闱的人紧紧靠在一起,好整以暇地随着领头的将领奔向各自想要的领地。
像是一片完整的叶子分散成一朵数瓣的花,艺术的美感里又带着不输于军队的工整,添了一抹庄重。
刘彻带人纵马跑到上林苑一处视野最好的山坡,居高临下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上林苑还是小了些。
他在心里暗自嫌弃,随后往东方轻轻一扫,便看到了好玩的东西。
五祚宫与建章宫明显要去到同一处。
“一山可不能容二虎啊。”
天子笑道。
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