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固生含着泪大笑两声,几月来所受屈苦似乎都不重要,即使他是因为其他儒生对自己的嫉妒诋毁之语才不得不被罢免,又一次被遣离长安。
他笑完走回马车,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只要儒家能进入世人眼中,能得到皇帝认同,这位一生痴迷的老人便不觉得还有什么心酸。
于是他看向一旁不敢正视他的花甲老人:
“多谢公孙大人,告知这些。”
公孙弘谦卑地低下头:“我向来敬佩您,此次能和您一同被征召入京,也是在下的荣幸。”辕固生苦笑摇头:“他们说得对,我已经老了,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到长安。”
他泪眼婆娑地望向远处的高墙楼阁,巍峨皇宫:“多年前的那一次,我曾以为我今生不会踏足这里,更不会看到儒家现在这番光景。”
公孙弘正色接道:“丞相与太尉两位大人已经推荐赵绾当御史大夫,王臧担任郎中令。”
“两位先生皆是儒生,王大人更是曾经的太子太傅,陛下的老师。”他一顿:“请先生放心,陛下虽仍未同意建造明堂,但业已下令,同意接申公④入京。”
辕固生听见申公二字时微微一怔,半晌才说了三声越来越激动的“好”。但很快,他又陷入了痛苦的遗憾。
“如此时刻,老朽却不能做出什么,再助一力。”
公孙弘还未劝,就听见对方说出一句“罢了”,于是他也跟着沉默。
辕固生最后望眼欲穿地瞧了一眼,确信将所有刻在心上,他只再对公孙说:“你我素味平生,如今我被陛下罢免,只有你来送我一程。”
“公孙先生,”他停了停:“你以后务必要以儒家的学问事君,别用邪曲之说去一味迎合世俗⑤。”
“在下记下了。”
马鞭起,车轮滚滚向南而去,在地上拽出长长的影子,正了身姿的男人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公孙弘攥紧了手中的《诗经》一卷,他特意没有看向城头驻守的兵卒,尤其是中心不时会打量过来的领头之人,随后缓缓转身离去。
辕固生或许并不知道,公孙弘之所以会来送他,不仅是为了表达敬重。那日他同诸多儒生一起恭敬地跪在下方,清楚地听见皇帝的一句叹息:
“辕固生富有才学,可惜真的老了。”
旁人只以为刘彻是真的在惋惜其年事已高,但公孙弘却觉得皇帝真正可惜的是对方并不适合朝廷。
辕固生可能是一个出色的儒生,一位优秀的老师,但他绝不会是一名合适的官员。
公孙弘想要走的路更长,更远,一个小小的博士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儒家也不是他心中全部的信仰,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事都可以做他的跳板。
他想起辕固生如痴如狂的欣喜模样和最后劝诫。
公孙弘或许真在那么一刻燃起了惺惺相惜的念头,也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有了一丝心疼。只不过情感的真真假假,目的的虚虚实实,在这条路上都不重要。
当夜刘彻看过春陀呈上的消息,又从收好的策论中抽出一份重新品阅。
“公孙弘……”他杵着下巴,手指在奏章上轻轻敲了敲。春陀见状浅笑,因为这也是刘启曾经的习惯。
“倒也是个聪明人。”少年评完,就又拿起笔草拟了一道诏书。
这几日朝廷皆在商议出使匈奴之事,只是使者尚未确定。刘彻对着写好的诏书略微调皮地吹了口气,使墨水更快浸在木简。
既然公孙弘如此会察言观色,不去研究下匈奴单于,岂不可惜?
春陀只装作没看见小皇帝的坏笑。
“陛下,皇后娘娘差人来问,今夜——”
“不去。”
刘彻拿起东方朔新写的文章,敛笑遮脸,回避了任何商量的余地。
回报的宫婢只好打着颤,心里期待着皇后不要发怒。
——
儒学起初便是如此缓缓推展,终在一元一年的末尾迎来了它空前的高潮时刻。
以赵绾、王臧为首,劝谏刘彻设立明堂,让列侯回到他们自己的封地,并同时检举窦氏和皇族种没有品德的人削去祖籍,从而抑制贵族势力。
彼时的大汉各外戚都是列侯,很多人娶了公主,因此并不想回到封地⑥。
这等行为既严重损害了贵戚宗室的利益,又让主张无为而治的黄老学派颇为不满。
黄老与儒学,在此刻格外像不满小儿多动的老叟和不解老人迂腐的稚童,而两场学派各自的代表者都坐在高高朝堂之上。
守旧派开始对窦婴、田蚡进行铺天盖地的诽谤,费尽心思地让这场“荒唐的闹剧”一五一十地传入太皇太后的耳朵,使得这位老人的不满正以极速成倍增长。
终于,一元二年的十月年初,她所有的隐忍与愤怒都在赵绾最后的奏疏上爆发了。
长乐宫殿惊起一阵喧哗的砸落声响,再一次因为儒学勃然大怒的窦漪房将手杖狠狠砸在地面,力量冲击震得她双手发麻。
“放肆!”
“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竟敢上奏皇帝‘无奏事东宫’⑦。”
这些人陪着皇帝搞那些多事清扰之事也就罢了,现如今还想堵上她听政的耳朵!
窦漪房冷哼一声:“这些人以为哀家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以为这种手段就能治得了哀家吗?”
天真!
“皇帝玩儿得也够久了。”
所来官员在窦漪房冷如坚冰的语气里按照要求写下懿旨,又双手颤抖地接过太后玺印。在落章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对方不屑的哂笑:
“就让祖母来亲自练练孙儿,什么才叫做‘无为而治’。”
一夜之间,赵绾与王臧纷纷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