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一只当听不懂,岔开话道:“老药渣子!有些话,我也憋在心里有些日子了!”章老先生立刻坐直了身子。丁永一不紧不慢地道:“小林先生虽为医者,毕竟是个外乡人。纵然相识多年,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保!你我一把年纪倒是不惧牵连,可是咱们身后却是一大家子人。”
章老先生一怔,“难道你也认为……”
“那晚把松谷敬一背回台东镇,咱们俩个站在院里,我就提过此事!”丁永一装出面色不快的样子,道:“亲家可还记得,当年小林雅刀被毒虫咬伤,人事不醒,你把他救回台东镇,我看那手便知善使刀剑。敬一那孩子的手掌,指根、名指偏右、拇指之下,也均是硬茧。”
“习武之人,大多如此!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廷武、国毓,不也是自幼习武?”
“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小林雅刀被释放,让敬一自己回去也就是了,怎么还带来台东镇招摇?这不是贻人口实么?”
“救死扶伤,是医者应有之义。小林先生虽是个外乡人,但行医采药,造福乡里,人尽皆知。如今遇危难,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路遇陌生,画几张地图,以防迷路走失,也是合情合理。不能就此断定是日本间谍。”
“既然这样,那就言尽于此!”丁永一端起了茶杯。
“你……”章老先生万万没想到,亲家会是这种态度,气得站起身来,抬脚要走。他心里暗自寻思,今日亲家怎地如此反常?章老先生突然一醒,登时笑了,张口骂道:“好你个老茶梗子,话不投机,端茶送客,好!好!三言两语便想将我打发了!我还偏偏不走了!孙儿国毓之事,咱们得从长计议。”
果然猜中,丁永一也笑了。见此招未奏效,暗中再思应对,道:“此事确实得从长计议,刚才小林先生之问,章老先生也听到了!”
“先别跟我说小林先生,咱们现在说的是孙儿国毓!”
“我说的就是咱孙儿国毓之事。”丁永一的声音里有着隔辈亲的慈爱,他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重复着孙儿刚才的话,“你听听,‘巡抚大人来青前,过烟台,访关道,过威海,访驻港大臣……’孙儿国毓一番话,哪像出自一个孩子之口?老药渣子,你发现没有?刚才咱们孙儿答应虽快,但嘴角微翘,似乎笑了一下。那笑,一闪而逝。孙儿看着小林先生的双眼,二人直面相对时,双手扶在桌子上,两手交叠。说话间,左手拇指极细微地动了几下,轻敲在右手的虎口间。国毓神色如常,言语流畅,却分明暗藏心思。”
章老先生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坐下来,“还真是!”。他仔细回想刚刚那一刻的情形,轻笑几声说:“这一点,孙儿像你,心思机巧!不像我这老药渣子,竹筒倒豆子,心里想什么,统统撂在桌子上!”
“国毓一直都是答非所问!”丁永一陪着亲家坐在椅子上,望着章老先生微笑,嘴巴仍然漫不经心地道:“你那宝贝外孙,巧妙地回答了小林雅刀的所有问题,却又什么也没说。”
章老先生琢磨了一会儿,道:“可不是……等等,你先等等!”他拿烟袋锅重重敲了敲桌子,怒道:“老茶梗子!你现在才是答非所问!咱们现在说的是正事!”
“我现在说的就是正事!”丁永一叹了口气,道:“国毓和招娣这次闯下祸事,虽事出有因,但胡家……”
“行了行了!你别跟我张家李家地东扯西扯!”章老先生索性把话挑明了,“咱把刚才和之前所有的一切,统统撇开!我现在是说孙儿国毓,做大裳茶之事,你别再和老药渣子绕弯弯!巡抚大人走了,丁家平安无事!你这老茶梗子现在好模样儿的!你还做你的大裳茶,不能让一个孩子当丁家掌事!”
“丁之所至,信诺必达!这是丁家的祖训!”丁永一见避无可避,索性表明态度。“大裳茶承继,是丁家大事,岂能儿戏?”
“什么祖训不祖训的!这事儿和祖宗没关系,和大事小事也没关系!咱们俩说眼巴前儿的事儿,只是咱俩的事!”
“国毓承丁家第七代大裳茶,是已定之事!章老先生不也是同意了嘛!”
章老先生急了。他就像被谁踢了一脚,几乎立刻跳了起来,连声质问道,“谁同意了?谁同意了?”
丁永一却安安稳稳地喝了口茶,和风细雨地道:“前几日,丁家定了新掌事。当晚,我特意去知会亲家……”
“你也说了是知会!那晚,你是愁容满面,要死要活的……我可是什么都没答应!”章老先生气得语无论次,急得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一锤定音,大声道:“老药渣子只是没反对,但老药渣子是绝对没同意的!”
丁永一知此事已至关键之时,丝毫不能松口,也作出生气的样子,一挥袖子道:“没反对,便是同意了的!”
三言两语,二人争执起来。丁周氏人在门外,听见二人争吵声音越来越大,急得直跺脚。东厢房的章禹莲也听到了,抱着女儿来到院中。婆媳俩左右为难,均不敢进屋相劝。正为难之时,章老先生拉着丁永一出来了。
章老先生抬眼瞧见丁周氏,气咻咻地抬手招呼道:“正好!弟妹,你来断个是非!这老茶梗子年富力强,怎能让一个孩子当一家掌事?既然老茶梗子安然无事,继续掌家做他的大裳茶便是……”
“亲家莫非糊涂了?孔子言,‘后生年富力强,足以积学而有待,其势可畏’。”丁永一故意掰着手指,咬文嚼字地和亲家争讲,“老茶梗子早已不是后生!丁永一文宗咸丰三年生人,如今已是光绪……”
章老先生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一气一急,更是口不达言。丁永一又是心存故意,只气得章老先生一把将他推开,怒道:“一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比什么都强!随我行医,也是个正经营生,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求一世安稳!”章老先生吼得嗓子有些嘶哑,跳着脚道:“做你们丁家的掌事,远有京城的杀头债,近又与那胡家结下冤仇,这分明是个要命的买卖。你老茶梗子都不肯做掌事,偏要让俺那孙儿当,分明没安好心!让国毓随俺行医,好坏不济,也保条小命儿不是?”
丁永一心中感慨,却故意冷哼一声道:“活着不求大富大贵,但求问心无愧。随你行医,能学出什么?总不能让我那孙儿,也像你这老药渣子一样,一辈子拿些树皮草根糊弄人!”
“中医千年传承,怎么能叫拿树皮草根糊弄人?”章老先生一生最讨厌诸如此类言语,他用手背砸着自己的手心道:“中医活血祛瘀、扶正培本、清热解毒、通里攻下,所用草药验方,是代代传承的无价之宝,岂能与树皮草根相提并论……”
“无价之宝!”丁永一背着手,轻轻地笑了一下,道:“福柏医院在咱台东镇设了个门诊部,那西洋医院,咱俩一起去看过的!洋人医生怎么治病,这个粉末治疗腹泻,那个片片是镇痛,讲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这怕冷怕凉的老寒腿,经你破树皮烂草根地一糊弄,倒是见强了。可是,你且讲讲,你那方子里,川乌治什么?附子、细辛治什么?干姜又是治什么?乌附麻辛桂姜汤为什么对症?服下这汤药,老寒腿为什么见强。”
“中医辨症……”章老先生掰着手指欲一一作答,却被亲家打断。
“别说你是辨症施治!骨节寒凉,得温痛减,舌淡苔白,脉沉紧,我的症摆在这儿,不用你讲,咱就说你的药。你这药,是如何治我的病的?也别用扶正祛邪、阳主阴从的车轱辘话,那是老生常谈。你老药渣子就用西医的理儿,把中医的事儿,讲明白!”丁永一心存刁难,他盯着亲家的双眼,看着章老先生张口结舌的样子,心中暗笑。最后,丁永一用一种遗憾的语气缓缓道:“看看吧!你自己都讲不明白,不是用破树皮烂草根蒙人,是什么?连自己都讲不明白,又怎么能教咱们孙儿呢?”
章老先生被气得脸色焦黄,浑身乱颤。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大声道:“西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让人明明白白地死!中医守正固中,标本兼治,能让人稀里糊涂地活!我在和你说孙儿国毓之事,你和我扯什么中医西医?”
丁永一眼角带着笑意,却依然板着脸道:“咱们中医西医还没说清楚,怎又扯上孙儿国毓!”
章老先生气得脖子粗脸红,他瞪着眼睛大声道:“孙儿国毓,不能做大裳茶!这么小的年纪,更不应该做一家掌事!”
“已定之事,无需再论!”丁永一心平气和,气定神闲,笑着摆了摆手,大度地道:“罢了罢了!不管你老药渣子是不是糊弄人,咱都是亲家,我老茶梗子也不便与你争讲!但若让孙儿国毓与你学医,却是不妥。你老药渣子行医一辈子,却连中医中药都讲不明白,总不能让孙儿国毓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这话到了章老先生的耳中,怎么听都是丁永一小瞧了自己的医术,更是小瞧了传承千年的中医。章继道被气得七窍生烟。
“国毓,随我学医!这事儿……”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凭啥?”
“凭啥?就凭国毓是我的孙儿!”
“国毓也是我的……”
“外孙!”丁永一笑了,一剑封喉。“国毓姓丁,这是丁家的事!”
章继道气得掉头就走。看上去,他似乎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丁永一了。可是,人没走出几步,又扭身回来了。章老先生还是不甘心,发狠一般地道:“那就这样!随我学医,与你学茶,两不耽误!咱们以十年为期,若医术出众,便随我行医……”
丁永一知道亲家脾气耿直,生怕气坏了他,更怕章老先生把话说死。他心暗道,老药渣子人虽愚朽,但医术高明,孙儿国毓跟着学医,绝非坏事。只要避过今日之争,十年之后,已是定局,现在我只需先用话搪着他便可。想到这儿,他扬眉一笑,用不肯服输的口吻,迅速接道:“便依你之言!以十年为限,孙儿与你学药,与我学茶!看哪个学得好!十年期到,国毓是否愿意跟你用些树皮草根糊弄人,他自己定!”
章老先生被气得晕乱,哪能细辨亲家言语之意。他沉着脸,伸出巴掌吼道:“击掌为誓!”
“哪个还能抵赖不成!”丁永一笑着伸出手,被章老先生一掌击中。“啪”地一声,震得丁永一手掌生痛。章老先生一言不发,扭过头转身离开丁家。
出乎丁家所有人的意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章老先生与亲家订下十年之约后,竟再也不肯登丁家的大门。丁永一也没想到,吴家村私塾张先生脾气和顺,整天笑咪咪地听背书,完全拿不住学生。小国毓别说学医学茶,就是看书写字都少了,整天在外面厮混。
孩子们几乎变成了一群脱缰的野马,小国毓和小伙伴们不仅把台东镇集市闹得鸡飞狗跳,还闯进了德军在建的炮台等军事禁区。丁国毓发现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一带及伊尔梯斯山兵营正在修建下水道,他领头顺着宽大的排水陶管摸了进去。走了很远,进入一个正在修建的炮台工地,被德国军人发现。小国毓凭借一口流利的德语,骗过德国士兵,拉着招娣迅速逃走。德国要塞建筑中尉道伊,把秘密在建工程被陌生人闯入的事件,上报给了德国海军营指挥官。
这件事,引起了胶澳租借地中央管理部门的高度重视。帝国海军部国务秘书责成海军陆战队和海军炮兵部队的两个总监,立即进行联合调查。
很快,台东镇巡捕房接到命令。警长是个德国人,他带着几个华人巡捕,气势汹汹地直扑丁家。
丁周氏正在海泊河边洗衣。听说几个巡捕进了家门,她顿时慌了神,赶紧丢下洗了一半的衣裳,拔脚上岸,就在这时脚下一滑,“哎呦”一声惨叫,人重重地摔倒在河边的石头上。丁周氏忍着剧痛,挣扎着起身,想要从微胖的身躯下面抽出手来。这时,发现整条胳膊不敢动了。
乡亲上前把她扶起,帮着卷起袖子,发现腕间的骨头诡异地支凸起来。她的右手腕骨,断了。
待续……
049:《良宵引》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