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你一直都在书院?”
“是!除了晚上国毓来找我,一起去了三爹那里!在书院,卫大人和老师都叫我招娣!我想,多做事少说话总是对的,便没有多做解释!”
丁永一暗自寻思,此前从未听说念娣去过礼贤书院,定是国毓提前安排的。听念娣一番话,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没有提及国毓和招娣。这孩子生性体恤慈仁,从小就顾着两个小的,生怕弟妹淘气闯祸受到惩戒,只怕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想到这儿,丁永一微微点了点头,又问招娣:“招娣,那些盘碗呢?你说卖了,卖到哪里去了?卖了多少银钱?”
招娣听了,踌躇不答。丁永一又看国毓。从孙儿看招娣的眼神和表情,他判断国毓也不知情。
章老先生则从亲家深沉而严肃的表情之中,嗅到了丝丝危机,他再次为两个孩子捏了把汗。于是,呵呵一笑,有意开脱道:“国毓招娣之行系事出有因,济困扶危,情有可原。但用人物须明求,不问自取,终是不妥。小孩子,难免犯错。那些盘碗儿卖哪儿了,直说便是。即便贵重,几家凑凑,咱们把它赎回来,还回去,也就是了!”
“章老先生说得极是,咱们几家凑凑就是!小林雅刀两次死里逃生,无以为报,定会略尽微薄。”小林雅刀也劝丁永一道:“孩子还小,晓以道理,必能改过自新。况且此次出于狭义之举,切勿责罚!”
“狭义?”言学梅在边儿上站得久了,突然哼了一声,冷言冷语地道:“窃人财物就是偷盗!小小年纪出去偷偷摸摸,纯属打得轻了!”
小国毓听了,心中微愠,神色登时大变,冷冷地顶撞道:“大娘教训得极是,窃人之财犹谓之盗,招娣不问自取,自是该打。但窃人乡土又当如何?德军占领胶澳,也是不问自取!”
“国毓,不可无理!”丁永一低声喝止。
“爷爷!”小国毓心想,做也做了,要打要罚接着就是。他懒得理那些啰嗦教训,极不耐烦地站起身道:“孔子曰‘无度则小者偷盗’。招娣非无度,偷盗亦非为私利。若招娣偷盘碗错了,难道那些义士舍生忘死抵抗侵略守乡护土偷枪盗马也错了吗?洋人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霸道,咱们中国人就得低眉顺目,任人宰割?若不是顾着别给家里招灾惹祸,我倒想像三爹那样一不做二不休地闹个痛快。”言语激愤之间,早已变了脸色。他昂首不屑道:“大娘!招娣在总督官邸偷盗,错在国毓。若非国毓在招娣面前提及劳工之苦楚,她决不会行偷窃之事!若要打要罚,您便打我罚我好了!”
丁永一长吸一口气,幽深的双目中有一种清亮的光束。
“敢!”招娣闻言,立刻跳了起来,向言学梅怒道:“盘碗是我偷的,与国毓无关!你若敢打国毓,我便十倍还了回去!看我做甚?哼!你若敢打我,我也十倍还了回去!”
言学梅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怒起来,威势如此惊人,被吓得一呆。招娣显得很不服气,仗着奶奶的宠爱,一心揽过所有,道:“奶奶,国毓提前几天就交待了,不许我胡闹,不许犯小性子。原本只是气不过,计划偷点吃的,顺便捣捣蛋,给洋人添点儿堵,是我自做主张偷了盘碗!”
丁周氏心想,纵然如此,也绝不可惯孩子这脾气,遂疾言厉色地道:“还敢再说!偷了东西,就是不对!顶撞大娘,又当众如此放肆!错上加错,怎还如此理直气壮……”
招娣一呆,脸色迅速变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之后,顿时哭得天晕地暗。丁周氏慌了手脚,再也装不出严厉的样子,只好温言相劝。“孩子若从小偷盗,长大了会犯更多错!奶奶只认这个理儿!”招娣平日最得奶奶宠爱,从小就不甚驯服。丁周氏明知自己被抓了短儿,也是无可奈何。
小国毓被刺耳的哭叫搅得心烦,道:“爷爷问你呢!那些盘碗到底被你卖去了哪里?做也做了,怎么不做得隐秘些,转个身的工夫,就被胶澳警察署的人送了回去。”
招娣立刻收了哭声,“找到了?”
“可不!”小国毓小大人一样地摇摇头,还一本正经地叹息了一声,教训道:“你这孩子,怎地办事如此不牢靠!到底卖哪儿了?如此轻易地被寻了去?”
招娣看上去,似乎不太想答。她满脸是泪,却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终于一字一顿地答道:“金昌当铺!”
小国毓一怔,登时会意,大笑道:“你倒是个记仇的!”
丁永一听了,却是心头一凛,暗道这下坏了。丁周氏赶紧扳过小孙媳妇的脸,替她擦去眼泪,问:“怎卖去了金昌当铺!卖了多少钱?”
招娣伸出手指比划着,脆生生地答:“一百五十块!”
“一百五十块!”言学梅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接着,她又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知道的,会说丁家从总督官邸偷东西,发了大财!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巡抚给学生发赏,是丁家出的钱呢!这回好了,几家凑吧!卖房子卖地凑!”
章老先生也觉得此事很棘手,问:“那些钱……全都花了?”
“嗯!”招娣点点头。
“全买了馒头、火烧、杠子头?一点儿没留?”
“还有大肉包子!”招娣擦去泪,又点头又摇头地道:“见啥买啥!顾不得讨价还价,一个子儿也没留!”
丁周氏气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一百五十块,那得买多少粮食……”
招娣一听,顿时又笑了。“国毓从三爹那儿借了马,姜顺子也早就带人候着了!拿上钱,骑着马,俺们在咱台东镇见着就买。一块钱,一筐半笸箩的,小商小贩们都围上来抢着卖。到了劳工那边,俺们就像往海泊河里丢石子一样,比谁扔得远。围在栅栏里的劳工,见馒头、火烧像下雨一样,都疯了一样地抢。一看就是饿得狠了!等那些看守反应过来,俺们连人带马早跑没影儿了……从拿钱到买完扔完,也就一顿饭的工夫。”
本是讲得眉飞色舞,瞥见爷爷的脸色,招娣的声音越来越小。讲至最后,几不可闻。丁永一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见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小林雅刀小心地旁敲侧击提醒丁家。“叔!我听说金昌当铺的掌柜,有个侄子投奔,从天津卫来到咱青岛闯荡。据大鲍岛的商户传闻,此人纠结了一些闲杂人等,很不好惹。”
“这还是其次!”丁永一心思细密,考虑深远。他叹了口气,道:“青岛村那会儿,青岛口一带只有一家当铺。德国侵占青岛后,春当秋赎的营生也多了起来。德国胶澳督署为规范管理,制定了《开设中华当铺条规》,其中特别规定‘凡西人衣服及他项需用各物,非西人自己来当,不准收当’。把总督官邸的物件,拿到金昌当铺当了,得了一百五十块。而这些盘碗物件,被胶澳警察署从金昌当铺寻到,又被送还总督官邸。对于金昌当铺来说,无疑是飞来横祸。金昌当铺金掌柜与胡天德名为伙友,其实当铺生意胡天德占着大头。如果说金昌当铺是胡家的产业,也不为过。丁胡两家,早有恩怨!被孩子们这么一闹,对于丁家来说,才是真正的飞来横祸啊……”
丁周氏在一边听得,心头如遭石击。她亦是一声叹息,低头对抱在怀里的招娣说:“听到了吧!你们这么一闹,金昌当铺被牵连,冤有头,债有主,胡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其中的厉害,可不是一百五十块那么简单!只怕日后……”
丁周氏笑容之中带着沉甸甸的温和,抚摸着小孙媳妇的头发。招娣抬头,撞上奶奶隐忍的目光。若奶奶再凶上几句,招娣自是有办法应对。现在,招娣反而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小国毓生性听不得一个“怕”字,他冲口而道:“怕什么,有我呢!”
“奶奶别难过,有我和国毓呢!再说,这事儿怪不得您孙媳妇!”招娣哄着奶奶,恨声骂道:“都是那个胡水!我从瑞典木屋逃出来,没走多远就遇到那个扫把星。听我说要当东西,他抢过去撒腿就跑,我只好跟着去了。进了金昌当铺,那掌柜瞧见胡水,前襟长后襟短地嘴里叫着少爷,直接喊柜里的伙计,让支十块。胡水一巴掌拍在柜上,变成了二十。几巴掌拍下去,就变成了一百五十块!”
“怎又扯上胡水?”小国毓奇道。
“那灾星哪儿热闹往哪儿凑,甩都甩不掉!”招娣气恨恨地嚷道:“咱们扔火烧、杠子头给劳工的时候,你和姐不也见了?”招娣赖在奶奶的身上撒娇,摇晃着奶奶的胳膊大叫道:“奶奶!我只是把盘碗从总督官邸偷了出来,是胡水拎着东西去了金昌当铺,是他少爷的身份才诳出那么多钱来!在咱东镇集上,成筐成笸箩地买东西,胡乱给钱的也是他。胡水用胡家的钱买了火烧、杠子头,是他自己扔给劳工。他扔得比谁都欢实,这笔帐怎能算在我和国毓头上?”
丁周氏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曲指刮了一下眼前精致挺直的小鼻子,“俺小孙媳妇还真是个叫燎的嫚儿!这帐啊,可不是这么算的!”
招娣生气了。她忽然挣脱跳下来,“做都做了,又能怎样?胡家还敢打上门来不成?”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国毓在家吗?”
招娣听了一怔,脸色骤然转变,由疑到惊,由惊转怒,怒意迅速像暴风雨来临的乌云一样聚集起来。显然,她听出了门外说话的人是谁。她似乎被撩拔了一下,大怒,深吸一口气,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猛地抬腿出门。
丁国毓听说话的声音和语气,觉得有些熟悉。他心中一动,又觉得这种猜测不合常理,甚至有些可笑。可是有谁能让招娣极度反感,讨厌到了如此地步呢?她一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就拉开拼命的架势,立刻冲出屋去了呢!
莫非,真的是他来了?
待续……
048:十年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