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先生跟亲家并肩而坐,欣慰地笑道:“我和老茶梗子,一开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抱着至少要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德军这么快便放人了。”
“如此顺利,是仰仗大裳茶和章老先生的声望,小林多受隆益。”小林雅刀忱挚微笑道:“也要感谢山东巡抚周大人视察青岛,更要感谢国毓贤侄呢!”
“……”章老先生看了外孙一眼,有些不解。丁永一也问:“国毓?此话怎讲?”
小林雅刀力谢道:“巡抚周大人出访胶澳,国毓贤侄在总督临时官邸,为乡亲慷慨发声。不仅和我一起被关押的人都被放了出来,船坞工厂被栅栏围起来的劳工,生活也得到了改善!小小年纪,仗义直言,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招娣听了,吃吃地笑了起来。小国毓瞪了她一眼,抓了点儿小食儿要出去,却被爷爷叫了回来。
见国毓被爷爷叫了过去,招娣心知不妙,马上也跟过去了。她抢先开口道:“爷爷,不要怪国毓!国毓也是为了救我。”
“救你?”丁永一听了一怔,马上问道:“国毓,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毓正要回答,却又被招娣用力扯了一把。她挡在国毓的身前,不顾一切地大声道:“是我从胶澳总督临时官邸偷了东西,真的不能怪国毓!”
在座几人听得清清楚楚,都被这没头没脑的回答吓了一跳。很显然,这几天定是发生了不为人知的、骇人听闻的大事。
丁周氏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大急,道:“你说你们两个!巡抚走了,奶奶刚刚舒了一口气,哪知你们这俩活祖宗又闯下了这天大的祸事!怎会去偷总督锅底?家里厨房什么没有,锅盖、锅帘……想吃什么奶奶给你们做,偷锅做什么?不是和你们三爹在一起吗?烤鱼烤兔子拢堆火就是了,弄口锅想在外面安家过日子……”
招娣听了,简直要笑死了。她一板一眼地纠正说:“奶奶!不是总督锅底,是总督临时官邸!”
“奶奶不管是锅底还是官邸,偷东西就是不对!”丁周氏可不管这些,手指重重地戳在孙子的额头上。见奶奶的指头又奔自己来了,招娣闪头避开,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丁周氏更生气了。“你们凭白招惹那些洋人做甚?杨家村那杨小,只是偷偷折了些树枝当柴烧,被寻至家里罚款。没钱交罚银,只好挨了板子,被打得瘸了很久。洋人不打,奶奶也是要打的……任闯多大的祸事,奶奶都容你们。偷东西这事儿,今天是过不去了!老话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看奶奶不好好打上一顿,给你们长长记性……”
国毓和招娣被丁周氏一手一个提着出屋,小林雅刀赶紧起身相劝。
“奶奶也不问问偷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偷,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打……”招娣用手臂挡住了半张脸,发出了呜呜的哭声,她扁着嘴,委屈巴巴地喊道:“咱们中国劳工都快饿死了,洋人吃着西餐,还要点上蜡烛!我就是有些气不过,想给那些劳工的孩子们弄点儿吃的……”
丁周氏听了,脚下一缓。
招娣早料定此方奏效,便放下挡住脸的胳膊,眼见着根本就没哭。她抿着嘴,憋着笑,瞄着奶奶的脸色,又缓缓地小声道:“随手……又顺了几件盘碗儿,没拿贵重的东西……”
“洋人的东西,细瓷描彩的,怎会不贵重?那些盘碗儿呢?”
“卖了!”招娣一脸讨奶奶开心的样子。见丁周氏又瞪起了眼睛,她赶紧解释说:“卖的钱,全买了馒头、火烧、杠子头,还有大肉包子,都扔给那些被栅栏围起来的劳工了!真的,您孙媳妇儿一个铜子儿都没留!奶奶别生气!您是没见那些劳工的孩子,牛羊牲畜一般关着,又脏又饿,真的很可怜……”
看着招娣沾沾自喜的样子,还拍了拍两只小手,自证清白,丁周氏被弄得哭笑不得。把小孙媳妇儿狠狠地打上一顿,还是夸上几句,她也拿不定主意了。
“你们俩个……真是气死我了……”
一时间,她僵在那里,不知应说些什么好。
这时,言学梅从后院姗姗而来。憋闷久了,本想出去溜达溜达。她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瞧着人多热闹,就抬腿进了屋。
小林雅刀见了,立即躬身向大嫂问安。言学梅和他寒暄几句,眼里瞄着桌上的小食儿,上前取了颗蜜三刀送进嘴里。她赞道:“哟!这蜜三刀真是地道,小林先生买的吧!可比台东镇那些破衣烂衫卖的强多了!”她举起刚刚捏过小食儿的手指,嘴里品着滋味,笑道:“浆亮不粘!这味道,香甜绵软,定是在斐迭里大街买的,哪家铺子我都知道!那家蜜食好吃,据说是从青州请的师傅。”
“大嫂真是行家。青州蜜食源于北宋,当地老号所制最受欢迎。若非大嫂提点,小林还真不知这家新开的铺子,是从青州请的师傅。蜜三刀润肺止咳、益气补脾。难得大嫂喜欢这家店,我改日再去,看看还有没有新品蜜食,让敬一一并送来。”
言学梅听了甚是高兴,道:“小林先生说话,总是那么得体。”
丁永一皱起眉头。事儿还没弄明白,却被大儿媳妇进来横插一杠子打断。
“国毓,怎么一回事?过来和爷爷说说!”他取过杯,提壶注汤,切掌推出,示意孙儿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招娣生怕国毓挨打,立刻也爬上了桌子。丁永一向门口的念娣招招手,示意她也过来坐。丁永一再次伸手取了茶碗,给小姐俩。念娣见了,赶紧抢先提了茶壶。她为大家倒茶之后,略侧着身子,静静地坐在一边。
小国毓双手扶着茶碗,和招娣相互看了一眼,瞬间都笑了。两个孩子心里明镜似的,爷爷让姐姐也来过坐,就是在告诉二人,若是避重就轻,或者有所隐瞒,只需一问便知。
言学梅见了,讪讪怏怏地站在一边。几个孩子都上了桌,自己却连把椅子都没有,她失落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怨气。小林雅刀察言观色,见言学梅不快,请大嫂坐自己的位置。言学梅再不高兴,也没有与客人争椅子的道理。她挤出笑脸,请小林雅刀落座,顺手又取了点儿小食。
念娣看着弟妹刚刚那相视一笑,让这几天压在她心里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自从那晚拌舌头之后,念娣就一直担心。刚才回家的一路上,国毓和招娣依然互不理睬,一个梗着脖子,一个板着脸。可是一进家门见了奶奶,立刻有说有笑,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念娣发现,只要两个小东西一旦遇到危险,根本无需商量,立即默契地团结起来。
“叫燎嫚儿,”小国毓眯着眼睛,笑:“回家路上我就想问,你到底把总督临时官邸的那些餐具卖哪儿了?”
“那你怎么不问?”招娣早就昐着国毓先开口与自己说话。不过,她依然不满意,便反问道:“嘎古蛋儿,你怎知我会抢先一步去瑞典木屋?”
“你先说!”
“你先说!”
“好吧!”小国毓不想陷入僵持。他笃定地道:“只要你知道了,就一定会去。”
“既然你知道我要去,为什么不拦我?”
他失笑道:“我为什么要拦你?我让姜顺子去瑞典木屋,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能去,你又不肯去,姐定然是不行的,我当然只能去找他!”
招娣听了有些意外,“你原本就是打算让我去的?”
“当然!你胆子大,比姜顺子遇事更要灵活机变,身手又好!自然是你最合适!”
“嗯!”招娣很受用地笑了。她颇为得意,还用力点了点头。招娣双眼亮闪闪地,似乎还沉浸在冒险时的兴奋之中,“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那一嗓子,我没进瑞典木屋,就被那俩个德国兵发现了!”
“这你要谢姐才对!是姐先发现了你,她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我这才看见你!”
念娣听了,有些不好意思,稍显拘谨地笑笑。想起当时惊险危急,心中犹自后怕。她微笑着一言不发,安静地端坐在那里,听弟弟和妹妹讲。
招娣笑声开朗,清脆至极,透着洒脱和勇敢。小国毓也笑,接着又道:“巡抚作客总督临时官邸,我随周大人一进去,就四处找你!看到法螺号角,就那么明晃晃地搁在桌子上,倒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本来是在桌子底下藏好了的!”招娣拍着桌子笑得更厉害了,她说:“可是巡抚大人怎么等也不来!藏得久了,吃得又太饱,人就睡着了!可能是翻身的时候,把法螺号角踢了出去!等我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仆佣样的人走过来,问是哪儿来的,都说不知道。他们以为是接待巡抚的礼仪或装饰物,就放在了桌子上。”
小国毓表面轻松,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他知此事闹得甚大,家人迟早都会知道,但他也不想和盘托。于是,他轻描淡写地笑道:“看你背着布袋进去,好好地装着就是。”
“偷了许多吃食,哪里还装得下?咱样样数数地把给巡抚大人和总督准备的小食儿统统尝了一遍……”招娣得意至极,咂着嘴展扬道:“瑞典木屋可暖和了,晚上一点也不冷……”她本是想气气国毓,见他微眯了一下眼,登时会意,立刻转口道:“那个山羊胡子就是巡抚么?我掀起桌帘瞄了几眼,看着和蔼,人却有几分气势。你们走后,又去哪儿玩儿了?”
丁周氏听得仔细,她愈发心惊,问:“你们……这几天,没在一起?不是都随着你们三爹去了么?”
“没,我们各走各的!姐和国毓在一起!”招娣指着念娣解释说。
“姐也没和我在一起。这几天,她白天在卫大人的书院帮忙,晚上我去找她,之后一起去三爹那儿。”小国毓也解释道。边说边推过盛小食儿碟儿,眯着眼对招娣一语双关地笑道:“章老先生不也是山羊胡子么,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一时说溜嘴了嘛!”招娣向章老先生歉意地吐舌笑了一下,胡乱取了小食儿塞进嘴巴,生怕再泄漏更多的事。
章老先生不以为意地捋须一笑。几个大人东一嘴西一嘴地听着,都未理清事情的脉络与头绪。再问,两个小东西鬼精鬼灵的,相互掩护着嘻嘻笑地东拉西扯,再也不肯再吐漏半个字。
丁永一暗中猜测,从两个孩子的性子来看,从小胆大妄为,惹了祸事倒也不会推脱欺瞒。这次却和以往不同。国毓和招娣越是言辞闪烁,越是说明此祸非同小可。他必须要问清楚。
待续……
047:心机暗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