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学生愈来愈不象话,居然有人叫自己XYZ。」
学生听他这么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在诧异,不知哪一位同学叫XYZ。李老师并没有惩罚渊明。他心中有数:
教完书,拿薪水。少一事,好一事。学生不守规矩,说一、两句,绝不刨根,不问底,以免多惹事,吃不完,兜着走。得罪学生,可能得罪家长;得罪家长,可能得罪校长;得罪校长,可能会丢掉饭碗。
老师并不是天生无气。他们是郑板桥,气过无数次,已锤炼成精。除王老师还需要继续被气以外,其他的老师都已气到心平气和,气到前贤中学成为一间自由发展的学校。渊明想多念些书,便多念些;想少念些,便少念些,再理想不过。
一天,教育司派人来察学。当他们进入校门的时候,楼上的老师通知超收生走鬼。走鬼生按照平日的走鬼演习把桌椅搬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一时声音大噪,灰尘滚滚,混乱中走鬼生由走鬼道跑到何文田山上玩耍。对渊明来说,走鬼简直是课与课间的郊游。走鬼需约半小时才能完成。吵闹三十分钟,楼下的督察怎么会听不到?原来他进校后就把西装上衣挂在校长准备好的衣架上。他边走边听校长及教务长解说,时间刚巧跟走鬼行动配合。视察完毕后他穿回上衣,到洗手间数口袋里多出的钞票。全程似有迹,实无迹;似有险,实无险。
坐在渊明前面的是一个矮小而经常带笑的女孩,叫春嶷。他想,她就是他在诊所见到的那个女孩;她想,他就是她在诊所见到的那个男孩。那天,两人的眼睛不曾交锋,却在别处瞥见对方,都曾有过好奇,有过遐思。两人心照不宣,从未提起一道儿检查身体的事。只是他淘气的习性自己也阻止不住,经常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松解她绑辫子的蝴蝶结。她总是把蝴蝶结打回,从不埋怨,甚至转头微笑,好像在鼓励他再来一次。
不久韩战爆发,春嶷的父亲告诉她南韩先侵略北韩,她信以为真,因此被同学们取笑。渊明为她作歌,叫「送春嶷上前线」,唱到她脸红。歌里他一边送她上前线,一边苦劝她不要去当炮灰。有些淘气的学生也跟着唱,像唱山歌一样,唱出情意来。
没多久,有一个学生不见了手表,报告老师。家长也到学校里来闹,学校不得不回应。校长、教务主任、训导主任、老师及班长汇集一堂,提供可疑人物;大家谈来谈去,没多久便缩至四、五人,渊明是其中的一位,只可惜没有证据。学校决定跟家长沟通。华英被请到学校来。训导主任说:
「渊明最近有没有多了些东西?」
「我不觉得!」
「他有没有偷过东西?」
这一问可把她难住。渊明偷钱,她装着不知,现在是否已扩大至偷外人的东西?碍于黄家的名誉,她说:
「你们不能没证据便怀疑人。」
训导主任没办法,命班主任魏老师跟她沟通。班主任教渊明数学,说:
「据我判断,表不是他偷的。他不用功数学却得第一,你应该赶快把他转去更好的学校。你不要把我的话告诉学校,否则我会丢掉饭碗。」
她在训导处受到一种说不出的侮辱,在这里又获得一种说不出的安慰,几乎流下泪来。她把褚兰和魏老师的话连起来,决定送渊明去前贤中学附近的群道中学念书。
渊明怀念前贤中学:怀念三角形操场,怀念柱后的座位,怀念数学和英文老师,更怀念打蝴蝶结的春嶷。不知在甚么时候,她偷偷地闯进他的心房。是在一道儿检查身体的时候?是在松解蝴蝶结的时候?是在送她上前线的时候?他迷糊了。失去的素英﹑芙蓓和春嶷混乱了他的心思,形成一个新素英,是渊明心中理想的少女形象。
在前贤中学念书,他虽经常捣蛋,却在不知不觉中学到些东西。以英文为例,在嘉小和窝中念书时,他未看懂过一篇文章;但在前贤中学,他逐渐能够看懂课文。阿瑟皇帝的圆桌和坐在周围的一百五十个武士吸引着他。通过这篇文章,他爱上封建社会,更因此联想到东周是中国最光辉的时代。他曾坐在春嶷后面傻想自己是一个武士,骑马通过幽暗的树林。啊,前面站着一个女孩,她就是春嶷。他逼近她的时候,她展开双手,像跳芭蕾舞一样跑向他,就在这一霎,时光忽然像他的坐骑一样停驻。时光重新移动时,他已把她拦腰抱上马鞍,一溜烟地飞出森林,飘飞于无垠的原野中。这种罗曼蒂克的心思虽然不真,却是自然的,美丽的。它是少年渊明独有的情思。
一天,李老师命学生以「我的人生观」为题作文。多半的学生都绕着老师解题时所强调的真、善、美来发挥;唯独渊明不依老师的「导写」。他热爱封建和素英,讨厌人以今非古,丑化「封侯为王、建城为国」的封建制度。文章从头到尾都只谈美而不谈真、善,特别专注于庄园和乡姑的美。李老师得病进了医院,代课的老师来不及领教渊明的「顽皮」,给他八十分,并鼓励他修改,投去报上的学生园地。由于她的鼓励,他对国文的兴趣大增,不到一年,作品已发表在报刊上。他的作文是怎样进步的?答案可能是每年写「一年之计在于春」及经常写信给素英。人们可以骂他写「一年之计在于春」白写,因他从未实行;骂他写信给素英白写,因他从未收到回信;骂他去学校念书几乎白念,因他经常不及格。很奇怪,经过多年的白写白念、流浪街头及尿包、泪包和沙包生涯,静悄悄地,他从另一条路,走到一些人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