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兽趟过溪河走去对面森林的时候,汗青正依偎在一丛灌木的阴影里。
长满绒毛的茎叶摩挲着他双颊,尖如寒芒的草皮撩弄着他脚心,绿豆大小的蚂蚁在他手背打转,但他置若罔闻。
他决心以胆怯为耻,话虽如此,眼下他却不得不承认身体的反应比半小时前要剧烈许多。
那会儿只是隐隐不安,觉着树隙之间疑影重重。然而见识完异兽的凶恶面目,整个森林的未知仿佛都朝他包围过来。
哪片叶后藏了一只眼,哪棵树后躲了一头兽,危险会从什么地方袭来,流水声又掩蔽了什么动静,汗青草木皆兵。恐惧令他呼吸短促,冷汗直流。他将双唇紧闭,以求如此阻止仿如脱兔的心脏顺食道蹦出。
有好几次,汗青从敏感中惊醒,恍惚以为身处梦或幻象。可是当他再度拨开灌木,异兽却又真切地出现在视野中,庞如斗牛。
它通身棕红,皮毛均匀的点缀黑斑,宛如宣纸滴墨。躯干修长,四肢健壮,硕爪慵懒地踏在干瘪的落叶上,发出噼啪脆响。
(实在太像花豹了)
第一次见面时,汗青便如此认为。那时它正俯首啜饮溪水,静如石雕。然而当它抬头,亮出头顶月牙般前弯的尖角,同时将尾巴有如新菊开绽地一分为五,他便骤然断定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甚至都极可能不是地球的生物!
异兽的尾巴灵巧如蛇,随着身体前进时的节奏轻泛起伏,有如水母游触。似乎又具独立意识,不时扭出令人作呕的形状,催得见者悚然。
(怎么就耐不住好奇呢?)
每次视线被吓退,汗青都会迅速转身回避,而后闷声懊恼。
他本该遵从同伴嘱托,乖乖留在时空门下,静养头痛。
是一阵敲击石头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带领他来到这里,看见恐怖一幕。
接着恐惧油然而生,身体失去控制,甚至记忆也变得蒙眬——同伴有个不符气质的好听名字,他应当牢记,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汗青觉得还是尽快想起为好。他和同伴相识不到半天,却已受够对方训教。如果自己因怯失神的模样泄露,旅程将少不了忍受讥嘲。
幸好今天发生的事尚且记得清晰——
不久前,两个人类从森林的百米高空坠落,将一棵尤其高大的树拦腰截断,落在地面,砸出巨坑。
烟雾散去,名叫汗青的男孩一边感慨果真毫发未伤,一边掸去身上尘土。他的衣袖沾染上巨树的蓝色树脂,拍擦刮抹都无济于事,索性放任不管。
男孩环顾四周,庆幸门后满目鲜绿,转头却发现同伴的脸上满是忧忡。
“很不对劲,”她说,是个沉稳的女声,“这里不该如此。”
女人既是向导也是指挥,履历丰富,直觉灵敏。此处与现世隔绝,她将是汗青唯一的依靠,因此说话举足轻重。
汗青不由也打消喜悦,转而端出谨慎的面孔。
他看着女人又冲上坑坡,伸手触摸环绕的树,同时补充:“克拉玛依大多时候都是戈壁或草原,偶尔遇见树,也该是受尽风沙。然而这些,瞧瞧吧,树枝多得像刺猬,树皮滑得像抹了油,叶色掺和娇气,活像温室里的盆栽。”
汗青很膈应女人的比喻。
他自知迟钝,但不多久也能看出端倪,用不着别人把细节尽数喂到嘴边,再暗戳戳对自己的“温室人”出身耍些双关把戏。
除非她真当我一无所知,汗青悲伤地想。
事实是早在四个月以前,他就开始为历史调查行动作准备。
他不惜冒着被妈妈惩罚的风险,拜访了刚刚结束时间旅行而即将前往太空执行任务的哥哥,从他口中收获了一大堆适用于荒漠的生存技巧。因而克拉玛依历来荒芜广袤的事,他熟记于心。
(要是她知道我做过功课,还会再待我如此刻薄吗?)
汗青可怜兮兮地看着女人,然而比谁都清楚问题的答案。
(别傻了,偏见是一支扎入躯体的利箭,任何碰触都将撕扯创口,招致伤者剧烈抵抗。不论你说什么,都会被当作恼羞成怒。)
于是他一边附和,一边踩着对方的足印艰难爬出坑洞,路径上的碎石让他几乎摔倒。
见他靠近,女人又追问该怎么解释这里的勃勃生机,还故意用了他最讨厌的称呼。
“绿洲,是绿洲对吗?我们真走运。”男孩笑着回答,话一脱口瞬间后悔,只因眼前人的五官写满嘲弄。
“果然不能抱太大期望。”她嗤之以鼻,“得啦,能指望一辈子窝在篱笆里的家伙吐出什么象牙呢?失重感一定把他吓坏了。”
女人边说边打量男孩上下,似乎在寻找更多后者惊慌的证据。
视线如同虫子一样在汗青身上爬来绕去。
“给我记住,晕羊崽!时空门安在高处,目的之一是方便调查者熟悉环境。如果在坠落途中睁开双眼,你会看见绿色海洋漫无边际。山脊蜿蜒如蛇,连接西北、东南两座险峰,三岔河由东到西贯穿森林,仿如狼爪撕裂绿幕,最终却又汇聚一湖,好似过客共赴约定。”
女人既诗意又不紧不慢地介绍说,脸色转温又转冷:“原始森林、雨林、阔叶林,猜什么都说得过去,唯独绿洲……没有人的第一直觉会是绿洲,除非他错过森林全貌,并且先入为主觉得荒漠环绕周遭。”她轻浅一笑。“噢,得啦,要求别太高,至少晕羊崽现在还能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着,我应当高兴才对。”
(晕羊崽晕羊崽,还有比这更辱人的外号吗?先前说我胆小如鼠,我不放在心上,仓鼠的憨态可掬尚且能带给我宽慰。可如今……她居然将我比作晕羊,那种受到惊吓后反应最滑稽的动物,没人会喜欢三天两头陷入昏迷的小丑。)
汗青的脸又红又涨。
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反驳,张开嘴巴却发觉女人说的完全属实——离开时空长廊,走出时空门的那刻,他感觉一脚踏空,身体翻转着向前倒下;幽暗的空间突然放晴,利如刀刃的冷风直扑面门,四周则是棉絮状的云雾;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下坠,失重感已然挟持心脏,四肢和眼皮也早就擅自抱在了一起。
(她是对的,我的勇气败给了天空。)
女人并不关心男孩感受。于是在汗青沉默期间,她用极快的语速宣布了答案。
她说从森林的规模上判断,这里绝非千年前的克拉玛依,时间应该更早,至少要早于现有的史料。
“降落在一个同计划不符的时代,原因可能是人为失误,可能是遭受干扰,甚至可能源于技术本身。”她为之解释,“这并不稀奇,微如量子隧穿,宏如多体运动、湍流,世界一直允许不确定存在,而恰恰因为存在不确定,宇宙才充满了探险的魅力。”
说这话时,女人的嘴角上扬,似乎想起开心的事。但不多久,笑容急转而下,很快冻结成叹息。“遑论我们对时空门机理掌握甚少。除了时空门七大准则,地球上的人类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女人表明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提议分头寻找可查证年代的线索。
这是个证明能力的好机会,汗青不会放过。
然而当他即将出发,前额却又传来撕裂般剧痛。
女人没好气地丢下一句“等我回来”,旋即翻过横倒的巨大树干,消失不见。
回忆落幕,现实安可。
汗青遗憾没能寻回同伴姓名,但已无计可施。
“或许得等这阵紧张劲儿过了才行,”他小声安慰自己,“好容易从疼痛中抽身,随即大脑又被五尾异兽的凶相占据,记忆错乱也情有可原。”
想到这儿他再度脸红,只不过羞愧成了元凶。
(分别前发誓要摆脱“晕羊崽”称号,如今却躲在灌木里瑟瑟发抖,噢,承认吧汗青,你就是胆小鬼一个。)
时间不停奔流,五尾兽制造的动静也愈发渺远,似乎每一秒都是起身逃离的好时机。
可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祟,汗青总觉得对方在渐近与渐远间徘徊,不敢冒险查看。
它在试探,男孩怀疑,或许它早有察觉,在愚弄它的猎物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漫长的等待回顾起来仿佛转瞬即逝。
当他确信危险解除,异兽的身影果然不见,森林寂静而神秘,看不见一个活物。
同样不见的还有天空的明亮。
红日没入山峦,昼潮随之退却,银色凸月如同扇贝一样搁浅苍穹。
天气晴朗,寥寥无星。
“天黑了,”汗青爬起身,声音同双腿一样又颤又软,几乎以为是别人说话,“我得赶紧回去。”
男孩沿来时踏出的新路返回,动作迅速而又谨慎,几乎每一步都踩在勉强能辨认的月牙形脚印上。
尽管他生得五尺四寸,肩膀宽阔,身材匀称,穿梭乔木群时也依旧显得矮小,活像一只在苞米地里逃窜的野獾。
他原以为此前的经历已经足够恐怖,没成想夜晚的森林更加骇人,到处都是浑而厚实的黑。
在伏倒两边的灌木左右,脱了叶的光杆枝条岿然死寂,宛如无数畸形骨爪,准备随时对经过之人发动钳袭。
白天听着舒心的摩挲叶曲仿佛也换了奏师,掺和了古怪的音色,变得急促、诡异又嘈杂。
“叶列娜妈妈,保佑我顺利回到起点,”汗青边跑边祈祷,接连不断的刺激让他身心俱疲。“我们是地球的子嗣,我们的故事将在星际书写,太阳给予力量,银河将是见证。”同时,还不忘默念家训来为自己打气。
然而意外总是像攀上鞋跟的口香糖一样黏人。
男孩在一个分岔慌了心,脚掌探向了事后才恍然知晓的兽道,等他察觉异样,距离正路已然遥远。四面八方都是陌生且相似的景致,环视一圈后,竟连来时方向也一并忘失。
我……我迷路了,汗青最后悲伤地承认,身体颓然跪倒。腐殖质在掌间顷刻糜烂,一如内心的无助与迷惘。
“我要回家,”他无助地大喊,两束温热的细流几乎同时划过脸颊,“去他的人格补全,去他的历史调查,我现在只想回家,只想躺在柔软的棉床上,我不要露宿森林。”
就在这时,右前方的草丛突然传来沙沙声响。
男孩倏地直立起身。“喂,是你吗?”他抹干眼角,大声唤道。“你回来了,结果如何?”
(但愿是她,但愿她不讨厌“喂”这个称呼。)
钻出来的却是一颗椰子大小的脑袋,圆滚滚、毛茸茸,中间嵌了一对反光的眼睛。
光线来得很突然,汗青以为自己又会被吓一跳,可是竟然没有。
毛脑袋温和地看着他,轻声吟出“举举举——”的鸣叫,音色稚嫩而尖锐。
“原来是只小猕猴。”汗青松了口气。
虽然所见并不如愿,但至少面相熟悉,不是什么翻遍生物志都寻不见近似的五尾异兽。
或许我可以同它作伴,男孩心想,猕猴是森林的主人,一定知道哪里安全,哪里适合休息。
然而当他试图迎近,沙沙摩挲再次响起,一颗又一颗镶了发亮眼睛的脑袋冒现四周,如同沸水中的气泡,顷刻将男孩围住。
气氛陡然紧张,空气刹那间降至冰点。汗青的心落半又起,宛如游乐园的跳楼机。
“来者不善,”他担忧,一面却不忘安慰自己,“放轻松,汗青,放轻松,不过是数量从一只变成一群,没什么好意外的,谁都知道猕猴是群居动物……”
想到一半,他才发觉自己实在愚蠢,没有一种猕猴有那样的身高!
除了最先见到的那对,其余的眼睛都挂在高处,比汗青还长出半头。
它们的身体姑且淹没在黝黑的草丛里,但直觉告诉男孩那将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
它们更接近猿,同五尾兽一样未知,似乎……还拥有智慧,汗青推测,先用矮小子吸引注意,放松猎物的警惕,待到合围再倾巢而出,真是狡猾的手段。
当智猿直立着走出草丛,男孩果真看到一排黑色峭壁朝自己收缩靠近。
它们中的一些两手空空,一些则高举棒状物体。线条格外硬朗的块头走在最前,步伐从容且有力量。只见它猛然挥动左手,棒子的顶端立时爆发火花,进而成长为火焰。
其余的成员纷纷效仿,火焰很快扩散蔓延,在空中连成赤色一片。天呐,它们还会用火!
黑暗被驱散,恐怖跟随殉从,光和热在木叶表面铺陈而开,缀晕上温暖的橙与红。
然而火圈中央的汗青却依旧感觉如坠冰窖,牙齿激战,手脚冰凉,摊悬冷汗的额头熠熠生辉。
我要回家,他又听见内心在哀怨,我想念汗橙哥哥,想念家族的各位,想念叶列娜妈妈的拥抱和吻。
但眼下局面一触即发,他也明白消极逃避于事无补,于是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在火蛇狂乱的舞动中,他看清了来者相貌。
模样同他事先勾勒的画像九分不差。它们的确浑身毛发,躯干和肢体也的确壮硕发达,修长粗糙的五指紧握火把,肃穆的面孔则灵长类特征十足。意外在于它们的臂膀,上面描的醒目斑纹两两平行、螺旋至腕,仿若瓜蔓和菜架的纠缠。棕色豹斑皮系在腰髋,垂到膝盖,遮住股间,让男孩更加相信先前的判断——懂得掩饰和羞耻,它们一定拥有智慧!
这是一支由十二名成员组成的队伍:
领头的硬线条约莫中年,右颌下有烧伤,左胸横了道竹叶形的浅色疤痕,走路连风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