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那万霄门的纳才大会三个月后才开始,不如你们二人先随我回程家?我爹前些日子还在说想念三姑……诶,要不干脆把三姑和姑父也接回来住,岭北可比那山上舒服!”
面对程蕴雪的盛情邀请,凌温言却是沉默良久道:“他们怕是不能下山,我娘早在十一年前便命丧贼手,而我爹与我得了老天的照拂,大难不死,残喘于世。我娘死后我们便一路去往湖山郡,在那生活了下来,我爹一直不愿出山就是怕我娘她一个人在山上孤单。”
程蕴雪素来喜欢偷偷派人去收集江湖话本,凌剑圣被刻画得高大伟岸的形象已经在脑中定型,听完凌温言简要说起那段过往,立马拍桌而起,义愤填膺:“那可找到是何人所为?剑圣向来做事光明磊落,却遭小贼暗算,这仇可报了?”
“并未,”凌温言摇摇头,“我曾多次询问何人追杀我们,但我爹爹却始终不言一字,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只叫我好好习剑。”
程蕴雪摸摸自己的下巴,秀眉微蹙:“奇怪,哪有妻子死了,夫君不想为其报仇的道理?剑圣素来忠厚,为人义气,不曾听有何不妥之处,又怎会招致杀身之祸呢?”
此话一出,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
“不过剑圣的做法也对。”一直沉默的尹轩突然开口。
“嗯?”
“有再多恩怨情仇那也是上一辈的事,何苦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让自己的后辈过得不安生,终日为先辈们的事奔波?更何况,如果柔姑姑在世,恐怕也是希望表姑娘能好好为自己生活吧。”
凌温言听此话,微微颔首:“我娘先前的确这样嘱咐过我。她不愿我过分拔尖,只希望我能够平安度日……”
程蕴雪指了指床上趴着地凌旭升,好奇发问:“那这货又是怎么遇到的?我看他虽长得比较高大,武功却是不如你的。”
谈起初遇凌旭升,凌温言的眼睛里全是暖光:“当时我被困在马车内很是害怕,是他陪我躲在马车里度过了那一夜。他武不及我,却总是救我于危难之中。”
看出程蕴雪有些困意,尹轩开口:“夜也深了,大家都去休息吧。等凌公子伤好一些我们便出发去岭北!”
“这……这件事我还是和我爹商量一下为好。”
程蕴雪这么一听,立马开口劝到:“唉!从这传书到湖山郡来回起码也要一个月的时间,等书信传回,姐姐你哪里还赶得上纳才大会!舅家也是家,我爹素来对外人都豪爽仗义,更何况自己亲妹妹的女儿呢!等你师兄伤好些我们便出发去我家!嘿嘿,在岭北好吃好玩的可比这多多了!届时我定要带你们好好逛逛!”
耐不住程蕴雪的盛情邀请,凌温言对繁华的岭北郡产生了兴趣。反正去淮南郡也要经过岭北郡,倒不如去看看。
就这样,三人在临睡前达成了共识,等凌旭升伤好一些便出发去岭北郡。商议好后,凌程二人回了自己的房间,而尹轩也在吹熄在凌旭升房间的烛火后离开。
在此期间,没一人注意到墙外有一抹黑影一直在听着他们三人的谈话。
尹轩前脚刚走,黑影也转身离开。
他一路向东,最终落在一处湖边的小亭里,在那有一面具男子等候多时。
只见男子负手而立,垂头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黑影落地时他并未惊讶:“得手了?”
月光彻底拨开云雾,倾洒在刚刚到来的人身上,一袭紫衣,男生女相,那一双丹凤眼最是勾人,可不正是那客栈里的年轻掌柜!
子夏的唇角挂着一抹轻蔑的笑,开口道:“只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弟兄们还没杀爽快就完事了。”
面具男子用那骨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挲着小亭的栏杆,藏在雕花面具下的脸看不清神色:“那里边装了什么好东西?”
紫衣男子嫌站着太累,翻身半坐在栏杆上,倚着柱子,双手抱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尊半人高的玉佛,那可是价值不菲啊。”
面具男闻言,不由得感慨:“啧,这丁乙可还真是出手阔绰,半人高的玉佛那可得耗费多少财力物力啊。”
子夏走到他身边,面上依旧带笑:“诶,我今日还遇到一件趣事儿,你听了定会好奇。”
方才还在沉思的面具男听他这么一说,明显被勾起了好奇心:“能让你觉得有趣的事,那定然不是寻常事了。”
“我今日遇到了剑圣凌锋的女儿和徒弟,他们手里还拿着那消失许久的长烟剑与皓月剑。这样看来,那凌锋必定还活着。”
这句话刚从子夏的口里吐出时,面具男猛地一怔。在及时调整好情绪后他立马开口,语气中带着些许激动:“在哪?”
毕竟也是相识七年之久,子夏察觉出了面具男的异常:“你这般激动作甚?他们从湖山郡来,听从凌前辈的命令前去淮南参加万霄门的纳才大会。我们的人砍伤了一个,眼看就要夺剑得手,又冒出两个程家的人把他们给救走了。”
面具男稍稍稳定心绪,再次负手而立:“去查,看看他们从湖山哪里来,在此之前切记莫要危及他们的性命,若是妨碍到罗刹谷行动,驱赶开便是。”
“嗯?”
知道子夏在疑惑什么,面具男开口解释:“罗刹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如若能拉拢一代剑圣出山助我们一臂之力,他日称霸武林定不是难事。”
“凌前辈自持清高,九阙宫覆灭一事江湖上的人皆疑心我罗刹谷,他本重情义又守正道,哪里肯投奔我们?”
“人心再怎样坚毅也终有软处,他那唯一的女儿可不就是他的软肋。”面具男说完这一句便踏水离去,带着自己心里的计谋离开了小亭。
望着面具男离去的背影,子夏那双常年含笑的眼眸瞬间冷下来,缓缓退入夜色之中。
次日清晨,凌旭升悠悠醒来时便发现凌温言已经在他床边守候多时。心里觉得这个冷血的丫头还是在乎他的,于是乎咧开嘴笑到:“怎么?大清早的守在我床边,担心我了?”
凌温言冷着一张脸,将刚熬好不久的药递给嬉皮笑脸的凌旭升:“谁担心你了,我这是在看你到底是死还是活,好给爹爹写信汇报,决定我接下来的行程。给,把药喝了。”
凌旭升知道凌温言是个嘴硬的性子,并未反驳她:“昨日救我们的两位大侠呢?”
凌旭升提出疑惑,凌温言便简要阐述了一遍昨夜发生的事情。不同于凌温言的坦然平静,凌旭升简直要瞪大双眼:“你就这么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去了?你倒还真是……唉!”
“你这什么意思?她是我表妹,我自是无需防备。”
凌旭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示意凌温言靠近他:“你怎么就确定她是你表妹?你娘谁人不晓?这剑谁人不知?你倒真是个不谙世事的,随便来个人说是你亲戚那就是你亲戚了?一见面就认亲,准没好事!”
“可我见她并不像是会害人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跟我刚下山不久,又哪里晓得他们江湖人的心思有多深?防人之心不可无!”
凌温言听着他的话觉得在理,心下越发忐忑不安:她与程蕴雪相识不过几个时辰,便把身世和盘托出,而自己对这岭北青河程家的三姑娘还是一无所知。凌温言素来冷艳的俏脸上此刻也有了几分了慌乱:“那该怎么办?他们已经对我俩知根知底……”
“咱们先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不动。我看那侍卫倒是个武功极高的大侠,与他们结伴同行并非坏事,但相处时定要留上一手,不能太过信任。”
话音刚落,粉红身影便推门而入:“温言姐!”
凌旭升赶紧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凌温言也打起配合。程蕴雪见凌旭升醒来,心中大喜:“凌公子这是醒了?身体上可有感觉不适?尹轩哥哥,快去叫大夫过来!”
凌旭升对眼前这个热情的姑娘并未有多亲近:“有劳姑娘了,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程蕴雪将手里的岭南特色早点放在桌上,热情似火:“温言姐与我是表姐妹,那是一家人。她当你是弟弟,那你自然也是一家人,又何必多谢?”
不多时,城中的大夫便在尹轩的催促下赶来为凌旭升把脉看伤。好在处理的及时,又用了程家秘制的凝霜粉,伤势稳定,估计不出十日便可恢复。
尹轩送老大夫走出客栈,见几个官差打扮的人匆匆赶到城墙边的告示板旁贴上一张公示,并监督守城的士兵关闭城门。
看他们面色凝重,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
受好奇心驱使,尹轩挤进人群中查看公示,原来今夜早晨在一间不知名的房屋中,发现有二十七具尸体被放在院子里挖的二十七个土坑中。仵作勘查过后笃定下此狠手之人是昨夜晚些时候行凶,该地县令便下达关闭城门的命令,希望以此能抓住凶手。
尹轩隐隐觉得此事与凌家姐弟有联系,便匆匆离了现场回了客栈。
“二十七?我记得昨夜那客栈老板要杀的只有二十四人。”
“昨夜我们杀的那三个杀手,尸首现在何处?”
“昨夜安顿好凌公子后,我便把那三具尸首处理干净了,这世间绝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们。”
看着尹轩颇为自信的模样,凌温言不解,程蕴雪便开口到:“程家有一种叫化骨水的药,专门用于毁尸灭迹,洒在人身上,不消片刻功夫便皮消肉散,白骨都能消失不见,化作一滩水。”
凌旭升听得世上竟有这样的药,不免觉得残忍:“你们程家到底是什么门派,还弄出这样残忍恶心的药。”
程蕴雪像是并不介意凌旭升对她们家药的评价,语气有些俏皮:“这药虽然听起来残忍至极,但还是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不是吗?”
凌温言感觉他们的重心已经开始偏离,便出言拉回话题:“我们的重点不在药上。这多出来的三人会是谁?”
“我听边上知道些消息的百姓说,这死的二十四人是永宁城出来的押镖队,运货途经此处。”
四人尚未讨论出结果,几个衙门打扮的人便闯了进来,语气不善:“有百姓称你们一行与昨日发生的命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心中坦荡,自是无畏,这四人答应得倒是爽快,只是可怜了有伤在身行动不便的凌旭升。
岭南郡石林县衙门内,二十七具被一招致命的尸体被排列在地上。见几人到来,石林县令免去了虚礼,示意仵作说话。
凌旭升并未听仵作说话,他的心思全扑在那站在县令身边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中年男子个头虽不高却很是壮实,样貌和善圆滑,笑眯眯地望着众人。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男子也将目光从尸体上挪到凌旭升身上。凌旭升被他盯得不自在,便把自己藏匿在尹轩身后。
没有想象中的审讯环节,凌温言感到惊讶,还不等她发问,中年男子便开了口:“这些尸首都与我城押镖队有关。这行人押镖前皆签过死状——押镖而死,自负责任,不问凶手。”
站在他手边的石林县令一听这话,便不开心了:“张大人说的是你们永宁城的规矩。在我石林县,不认什么死状,只认王法。在我境内干出这等杀人越货之事,对石林百姓多有不利,若不抓到凶手,本官也不好向百姓们交代!”
凌温言听着石林县令的言辞,心中感慨他的正直清明,就算他永宁城再怎么强势,这里的天命正统还是那住在皇城里的云家!
“我们押镖队仅有二十四人,而这多出来的三具尸体,想必就是那些起了歹心的人。押镖队行至被三人霸占的小客栈,三人见财起意,设计夺取押送之物,两方交战,无一生还,大人看我分析得可对?”
石林县令听他自顾自地编故事,怒不可遏,刚准备开口骂人,就见四个随从抬来一口大箱子。中年男子见县令没了骂人的火气,便开口到:“此次押送的物品只值这半箱财宝,县令大人为永宁城破了此案,这些财物自是当做谢礼送与您。”
“这……这怎么担当得起呢!”
看着石林县令喜笑颜开的模样,凌温言只觉恶心至极,亏她之前还觉得这石林县令是个有骨气的好地方官。
“虚伪!”程蕴雪看到石林县令的转变,忍不住骂出两字。
石林县令见自己被人骂了,才想起这张大人要见的人来,看了一眼张大人并未不高兴,便忍着没有惩罚这小姑娘。
张富对石林县令的表现很满意,转头笑着对程蕴雪说到:“脏了程三姑娘的眼,是张某的不是了。”
“你认识我?”
张富轻轻点头,并示意石林县令为他们几人找一个房间坐下谈事。
“在下张富,乃永宁城城主府八大管事之一。”
永宁城作为大雍朝唯一独立于云家的城池,以“通晓天下事”闻名。在唐家数十年的妥善管理之下,虽无一兵一卒,却还是迅速发展为盘踞一方的势力,手下行走八方,耳目遍布天下。
永宁城城主之下分设八大管事,分别执掌城内外重大事务,倒是位高权重。
“不知张管事有何事交代,寻我们几人前来?”
张富抬头打量起说话的尹轩,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几位有所不知,这押镖队伍押送的正是我永宁城预备送给程家老夫人的寿礼,寿礼遭劫不知去向,在下又听闻程三姑娘游历至此,便只好请您来商讨一番。”
“什么?那伙贼人劫的是我程家的东西?还真是胆大包天!”
“程三姑娘息怒,”张富见程蕴雪拍案而起,连忙劝她冷静,“除此之外,在下与石林县令在现场还发现了这个。”
张富用手帕包着,从怀里拿出一块银白色长铁来,那长铁两侧开刃,顶端尖细,末端厚平,看模样像是新作的长枪枪头。
程蕴雪很是好奇地摆弄着桌上的长铁,仔细端详过后方察觉:“这是……金山外门弟子练习用的枪头!”
“金山?”
张富满面笑容地称赞着程蕴雪,眼底倒是没多少笑意:“不愧是程家堡的三姑娘,一眼就认出这是金山之物。”
程蕴雪正了正脸色,解答凌旭升的疑惑:“金山使枪,弟子们用的枪头都在上刻有金山护山印,用以彰显身份。难道镖车被劫与金山有关?”
“押镖车队一共二十四人,身上的伤痕与此枪头吻合。而那多出来的三具尸体身上也烙有金山护山印,确定是金山子弟无疑。”
“只有金山内门弟子才能在身上烙护山印……程家与金山相隔甚近,两派之间的关系也是时好时坏。但自金山现任掌门人上位以来,金山一直老老实实,与我程家并未起过矛盾,他们何故劫我程家堡的东西?”
眼看就要定罪金山,尹轩终究是忍不住:“金山虽与程家堡有矛盾,但也是正道门派,这种杀人越货之事不可能做。”
“我赞同尹公子所言。”一直未开口的凌温言拿起那崭新的枪头,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先不论金山是否会干这等下作之事,单是杀人留下这样三具极能证明身份的尸体、留下如此具有特征的凶器,这件事就不可能是金山所为。为了一件寿礼就抛下几百年的好名声,重新与程家堡为敌,与江湖为敌,这买卖怎么想都不划算。”
“这位少侠同在下想的一样。这二十七人身死之处本是一间不知何时建起的客栈,而我们今日去时,客栈已经人去楼空,什么线索都没留下,处理得极为细致,可那金山弟子尸体和金山枪头却被人留了下来。这一切看起来,仿佛是有人在故意设局引着我们去调查金山。”
凌旭升见张富头疼的样子,心下打起了算盘:“实不相瞒,昨夜我们姐弟二人也住在那间客栈,不慎撞到劫镖的那伙人。后面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杀,还差点丢了小命。”
张富见凌旭升要主动提供线索,连忙为他沏了一杯茶:“公子若是知晓些情况,还烦请告诉在下。”
凌旭升一屁股坐在众人面前,右手端着茶盏自顾自的欣赏,倒也不急着说。
凌温言看不得他故意卖关子,蹙着眉头用玉手猛推他尚未痊愈的后背,疼得凌旭升哇哇直叫,却又被凌温言吃人的眼神压下了脾性。
张富瞧在眼里,强忍着笑意放低姿态:“公子还请放心,若找到行凶之人,我们永宁城必有重谢。”
听得这话,凌旭升倒来了精神,一把放下茶杯,绘声绘色地形容起那日几人打斗的场景。
“行了。”凌温言见他一直说不到重点,直接插嘴打断,“张前辈莫怪,还是由晚辈来说吧。”
张富早就想打断凌旭升说话,只是见他讲得入迷不好出言叫停罢了,此刻凌温言主动“请缨”,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凌温言很快便言简意赅的概括了昨晚所遇之景,提到那样貌出众的掌柜,张富提出画出人像用以通缉。
“尹轩善丹青,不如就让他协助凌姑娘一二。”
不仅是凌温言怔愣片刻,在场的所有人除去他们主仆二人,都呆滞了。
尹轩虽不是膀阔腰圆之辈,但任谁瞧见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和挺拔高大的身姿,都很难将其与书墨这种风雅之事联系到一起。
“咳,家母善书画,故而我也略受熏陶,今日就献丑了。”尹轩颇为不好意思,却还是不想错失这次执笔绘画的机会,自己接过笔纸,示意凌温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