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银河倒挂,依山带水的大都在薄暮中阖目轻睡。
姬水像一条银色的腰带自西飘来,护着北岸的皇城滚滚东去。
南岸则是民宅、商贾混杂之地,以城中之城东皇宫为中心向四方荡漾开来,至内城墙方歇;墙外则是外城,遇水搭桥、依山立墙、逢关竖楼,构建起大都的第三道城墙,其间散落着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乡镇村庄,绵延数百里的护城墙宛若游龙,紧紧地拱卫着皇城。
南出东皇宫的安平大道空旷冷清,马蹄声踏踏,一匹膘肥体键的枣红马牵着车辇,在黑灯瞎火的楼宇间踽踽独行。
哈欠连天的老车夫背靠车厢,两鬓霜白的头上盖着一顶黑不溜秋的破毡帽,两叶帽檐抖动翻飞佛如乌鸦的两只翅膀。
亭亭华盖也捂不住浓郁的酒香,香气溢出车厢,搅扰得老车夫心猿意马。
摩挲着腰间被盘得程亮的酒葫芦,早已空空如也,突然就生出一股寒酸悲凉之意。
老头几度抬头望月,满眼皆是凄凉:难得男儿好酒量,可惜无酒空对月。
酒虫上脑便忘记尊卑的老车夫实在是压不住挠痒的心,不合时宜的抬起一角帘子,脑袋往车厢内一探,挤出满脸褶皱的笑容,借着漏进车厢的清辉,对着裹在雪白貂裘里的小白脸咧嘴憨笑。
斜躺在狐皮毯上的秦望摇着酒瓶,神情悠然。
他对老车夫的以身试险早已经习以为常,今日回府心情好,唇角微扬打赏了老车夫一个笑脸,甩手就将白玉酒瓶扔出。
显然已是轻车熟路的老马夫一个单手揽月,稳稳地将酒瓶握于手心,笑容灿烂的将脑袋退出车厢,夸了一句,“小王爷大气!”
鼻子对着壶口一阵深吸,仰头嘬了一口陈年佳酿的老车夫志得意满,兴起时对着高头大马圆滚滚的屁股就是一脚。
难为了日行千里的枣红马,初时因桀骜不驯吃了老车夫不少下流的腿脚,最终还是放下威武雄壮的身段干起拉车的活。
马儿只觉屁股上凉飕飕的一阵阴风,知晓该死的路老四又要使出撩阴脚,下意识的夹紧尾巴,很识时务的四蹄翻飞,朝着姬水南岸发足狂奔。
过了姬水,一路向西穿行商铺夹道的征西大道,便依稀可见西山的上空被灯火染得橘黄。
奔行至一处街角时,老车夫习惯性的瞟了一眼素有“西施糕”美誉的糕点铺,但见印着“西阳糕”三字的大红灯笼还亮着,二楼居所的烛光如豆黄。
周边蹭着糕点铺的热度开起来的小酒楼灯火阑珊,飘飘忽忽传出几句酒后真言。
老车夫伸脚勾住缰绳,旋腿一绕再往后一拉,意气风发的枣红马立时乖巧如小家碧玉,识趣的收住浪蹄子,踏着小碎步往前赶。
眼瞅着即将与糕点铺擦肩而过,而驴踢的秦望还无动于衷,老车夫赶紧勒缰停车,扯着嗓子一声声酒咳,穿金裂石,震得空旷的大街尘埃抖擞。
遇不决之事多咳嗽,这是老车夫和小王爷几年来达成的默契,要不马王妃尚在人世时也不会经常夸他觉悟高。
论治学武功,秦望名声不显;若说闻香识女人,小王爷那是独具慧眼,第一次路过糕点铺时,就赞叹还青涩未开的小羽凤“绝色可期”,之后但凡路经糕点铺,必然郑重其事的进店贪墨几块糕点,顺便调戏一番小羽凤方才作罢。
起初,姿色才露尖尖角的小羽凤听惯了西王府小王爷的风月韵事,见着秦望便如临大敌,像被猎人围住的小鹿双腿发软,在店铺里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羞羞答答的说话都不利索。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见面的次数多了,这小妮子的胆子渐渐肥了起来,居然还能和小王爷眉来眼去的拌嘴几句,进步不可谓不大。
与小羽凤相依为命的孙大娘,为了孙女小羽凤的贞洁可谓操碎了了心,表面上不动声色的沉着应对着秦望,内心实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若不是见这位风流小王爷光看不下嘴,孙大娘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扔下这日进斗金的营生,逃回那鸟不拉屎的老家也比在这龙潭虎穴安心。
人的名树的影,被堂堂西王府的风流子看上眼的女子能是凡品?
去十三楼捧花魁还担心钱包羞涩,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来西城吃糕赏小羽凤,却是暴发户逛菜市场——底气十足。
有了西王府的偌大名头罩着,谁还敢对小羽凤毛手毛脚?
既然大家都是纨绔,就得有纨绔的觉悟,出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家。
多少公子少爷心心念念,进了店里也就只有看风景流口水的福气,最多看着小羽凤的身影,掰扯几句清雅的风流话。
慕名而来的青葱少年如过江之鲸,出手不可谓不阔绰,硬生生的把一个平平淡淡的小吃坊捧成京师招牌。
若是哪位不开眼的还不知西城的“西施糕”,必然会被一眼戳穿外来户的身份,遭上一句“乡巴佬”的轻蔑腹诽。
孙大娘钱包既鼓,又懂得经营之道,顺势将隔壁的铺面盘下开了间酒馆,招了几个本分实诚的妇人来帮工,偶尔让小羽凤露个脸撑撑场面,其余时间都让其学习大家闺秀的女红。
孙羽凤本就天生丽质,兼且敏而好学,常常忙里偷闲学诗书,有时被秦望逮个正着,少不得考教几句“书中可有郎君来兮小鹿撞”“花前月下后是否大被同眠”,把个小羽凤气得摔书暴走。
随着糕点铺的生意蒸蒸日上,小羽凤有了梳妆打扮的本钱,又多出些伤春悲秋、临窗望月的空闲,举手投足间又多了一层朦胧的优雅。
去年正月里来了个眉清目秀的酸秀才,点了三块糕蹭了半壶酒,诗兴大发留了一句“西城风景望城西,西施糕里看西施”,将“小西施”之名传遍大都。
“小王爷,不吃些糕点?”老车夫试探着提醒道。
一声小王爷可比刚获封的“风流王”金贵,立马便分出了亲疏远近。
投其所好才是家臣应尽的本分嘛!
自古美人配英雄,咱们家小王爷虽说游手好闲,跟英豪沾不上半分边,可相貌气质丢在世家子弟堆里那也是拔尖的存在!
不见得秦望回应,反倒是附近的酒楼闻得车马声,门框里偷偷摸摸伸出几个獐头鼠目的脑袋,一经确认是小王爷的座驾,猫腰着身子窜出门槛,拔腿就向着相反的街角发足狂奔,一溜烟消失在黑夜中。
“一群怂包!”老车夫骂骂咧咧,都说酒壮怂人胆,就这胆识还敢惦记着小羽凤。
不过有些悲凉的是:自个儿年轻时的时候,似乎还没这群怂包勇敢,见着漂亮的女子搭话都会脸红,只敢远远的偷瞄几眼。
夜间春寒料峭,吸了几口冷风,仿佛要将牙齿连根拔出,还巴望着蹭几块酥软糕点做下酒菜的老车夫,刚要把头伸进车厢一探究竟,只觉帘子微动,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神觉超凡的老车夫被吓得酒醒大半,眼见用手格挡是来不及了,硬生生强行侧过脸,再顺势扭腰耍出一串鳄鱼翻身,重重的摔在地上连带滚了几滚。
狗日的秦望不讲武德,又出黑脚!
惊魂甫定的老车夫干脆摆烂,斜躺在地上,心里那叫一个惆怅,忐忐忑忑的看向怀中,还好他娘的酒瓶没碎,庆幸之余难免肉疼不已,居然洒了几口——这可是黔州进贡的百年陈酿!
把老子摔散架了都没事,酒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倒春寒冻三江,裹着雪白貂裘的秦望探出身子,双手甩袖,一脸得意,故意抖了抖鞋底炫耀:
你丫的糟老头子,再慢半拍得请你吃鞋灰!
幸灾乐祸的秦望,看着比真金白银还真的老酒鬼,笑眯眯的说道,
“路老!您这半夜三更的鬼哭狼嚎,搅扰了街坊邻居可不厚道!”
得嘞!早知快马加鞭回王府,让你这缺货吃西北风去!
吃了哑巴亏的老车夫心中苦涩,抬头望月干巴巴的假装听不进。
你他娘的昼伏夜出,千金买笑就厚道了?还劳民伤财哩!
秦望笑不改色,从袖口摩挲出一小罐封泥老酒。
明目张胆的显摆呀!
嗜酒如命的老车夫眼角余光一扫,呼吸都不由粗壮起来,居然是他心心念念的老来红,那可是天空城的酒,家乡的酒。
老车夫立马就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不迭:
原来偶尔被咱们的小王爷敲打敲打,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