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有些疲惫了,安仕黎提议道:
“不如我们先回城里吧!到了城里,再打听打听,或者去雇一个向导?”
卫广摇了摇头。
“去城里问,只能得到一个大概的方位,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在这山野里寻觅,况且这一来一去,只怕天就又黑了。不要再耽搁了,我们再找找吧!实在找不到,在日落之前就赶去城里歇脚。”
“那好吧!”
两人接着行进了很长一段路。临近午间,饥肠辘辘的两人只得下河捕鱼吃,靠着卫广娴熟的技巧,两人得以捕获不少鱼,用柴火炙烤,好好饱餐了一顿。安仕黎给马喂了些草料,让马也休息一阵,随后,两人再次上路。
这一次,两人上路后不久便见到不远处的上空缓缓飘着一缕青烟,两人立即意识到,终于是遇到人家了!两人策马赶了过去,见是一座小木屋坐落在了河边上。
屋子里的住着一个老猎户,老猎户看到有过客到来,先是十分警惕地看了两人一眼,手里紧紧攥着柴刀。安仕黎及时下马,恭恭敬敬地向老渔夫说明来意,老渔夫这才放下敌意,高兴地迎接两人入屋坐会儿,并把两人的马牵到畜棚里为了些饲料。
老猎户兴奋不已问两人是哪里来的,他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客人了。安仕黎说自己是从踏北来的,老猎户听闻后一时有些惊讶。
“踏北吗?我听说有不少人都是从踏北逃难到踏南来的,看你们的样子,你们似乎不是逃难。”
“没错,我们不是逃难的。我们这次去京城是有事情要办。”
“去京城吗?”老猎户疑惑地看了安仕黎一眼,“那你们的路线似乎偏了吧?去京城最近的路不是这里,你们绕远了。”
“啊是!”安仕黎尴尬地笑了笑,“我们不光要去京城。还在找一个地方,老伯,请问您知道李老庄在哪吗?我和我的伙伴打听到大概的位置,可是找了很久,一直没能找到。”
“哦!这个地方啊!”老猎户指着安仕黎与卫广两人来时的方向,说道:“沿着这条河一直往你们来时的方向走,遇到的第一个村子就是李老庄。”
“啊?”安仕黎与卫广齐声叫了一声。
卫广很难以置信,他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急切,来到老猎户身前询问道:
“老伯啊,你可当真没记错?我们正是沿着这条河流过来的,唯一遇到的一座村庄,是一座荒村啊。”
“没错。”老猎户叹了一口气,“就是荒村,你们应该还不知道吧?那李老庄荒废了很多年了。住在哪的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就只剩下一堆破房子了,老汉我之前还去过那里,找了些能用的家具回来。那村子后头还有一处乱葬岗,很多坟包,但大部分都是空有一个坟包,连个碑都没有,死了也不知道是谁的,不过也没啥关系了,反正也没人会去祭拜,都已经荒废了。”
“为什么?”卫广连忙询问道:“那么大的村子,怎么就荒废了呢?”
听到这儿,老猎户似是吃惊地注视了卫广好一会儿,脸上浮起一抹苦笑。
“这有什么好问的呢?让一座村庄荒废,饥荒、瘟疫、天灾、人祸……随便来一样就够了,这样的情况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们是见少了,实在没什么好意外的。村子嘛,就和飘在河水上的叶子一样,随便下点雨就够把它沉到水里去了。”
“这……”
卫广紧紧抱着怀里的罐子,像是被抽走魂魄一般,安仕黎走到卫广身边关切地望着对方,并将手轻轻搭在卫广肩头。
看着卫广抱着的这个罐子,老猎户对两人的目的大概有了数。他长长一声叹息,对两人叮嘱道:
“如果你们是去葬人的话,听老汉一句劝,就别去了,人要是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没有墓碑无人祭奠,怨气会很重,不是逝者安息的好地方。还是寻觅一处风水好点的地方收葬吧!”
卫广久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他起身准备离开。安仕黎见卫广要走,便向老猎户道别,老猎户本想挽留二人一番,但被安仕黎婉拒。两人骑上马,沿着来时的道路又赶了回去。
“卫兄。”见一向清闲开朗的卫广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安仕黎的心头止不住地担忧着,并向卫广询问道:“你决定了吗?要把他……葬在哪里?”
卫广黯淡的脸上挤出一抹勉强至极的笑容。
“急什么?那老猎户说不定是记错了呢?那肯定不是真正的李老庄,咱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安仕黎清楚,卫广这是在强颜欢笑,可他并没有办法多说什么。遇到这样的结果,同样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现在只能祈祷,也许正是那个老猎户记错了,真正的李老庄根本就不是在那里。他们寻觅了这么久只是……还不曾找到而已。
红日坠地,暮光沉沉。两人跋涉许久,在黄昏时分终于又回到了这座荒村。只是这一次,两人的情感复杂得多。
“哈哈……”卫广喃喃了起来,“这里怎么可能会是呢?那老头一定是老糊涂了,对吧?仕黎?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们走吧!先回城里,再想办法打听李老庄的位置。”
安仕黎没有答话,借着夕阳的光亮,他找到了一处他们先前没有发现过的东西。这是一座石碑,上面似乎还刻着字,只是因为杂草覆盖,几乎看不清了。安仕黎伸出手把杂草拨开,见到石碑上清楚地刻着“李老庄”三个醒目的大字。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一事实告诉给卫广,卫广就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呆呆地注视着座石碑。他的嘴角抽动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哽咽。
“哈哈哈哈……原来我们早就到了吗?哈哈哈哈……我可真是一个蠢蛋,这都没有发现。”
惨淡的斜阳洒落在卫广身上,像是飘下了无数落叶似的。
最终,两人还是决定将李瞎子的骨灰埋葬在此处。他们想了想,那老猎户的说法或许并不无道理,可离了家乡,李瞎子的遗骸又能去哪了?天下之大,还能寻觅到第二个属于羁旅之人的归宿吗?即便早已成了荒凉的断壁残垣,但,这也是家啊,是唯一的家啊。就算已经破败成了这样,属于李瞎子的归宿,也就仅此了。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这厮啊!”
村子后头的乱葬岗边上,卫广用他的马刀挖着土,一边挖还一边自顾自说着。
“命苦啊!征战了一辈子,那么多艰险的仗都挺过来了,一辈子吃的苦,快抵上别人两辈子了。到头来呢,就这么凄凉地埋在这儿了。不闻不问,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甚至是一个能记住你的人也都……唉!”
说着,卫广还轻轻抽泣了一声,随后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夕阳的余晖下,他和安仕黎总算把墓穴和墓碑都准备好了,卫广轻轻地把老友的骨灰罐子放进挖好的墓穴里,准备动手掩埋时,卫广静静地注视这骨灰罐子好一阵。
黄昏的光芒覆盖着这只老旧的瓦罐子,为这罐子镶嵌上了一层金黄,就仿佛是一片温暖的麦田——他就这样永远躺在这里了,永远地睡在了泥土里了,随着夕阳的光照被黑暗所剥夺,他还将永远沉没在无止境的漆黑里。这,就是他所剩的全部了。
“不应该啊!”卫广鼻头一酸,目光固定在这只罐子上,“不应该啊……”
卫广又重复了一声,接着,就再没有别的言语。他的心里是不住的悲凉。他和他这位老友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他的老友却先他而去,且最后,他的老友的结局竟是如此,孤零零地埋葬在这个荒凉的地方。遗失于现实,甚至还遗失于时间,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回忆起他,回忆起他们。他们将永远地死去、消失,就如同他们从来不曾存在似的,如同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是虚无、都是假象、都……毫无意义。
透着这只小小的罐子,卫广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位老友命运之凄凉,还有自己命运之凄凉,以及无数像他们这样的人命运之凄凉。奋战了一生,劳碌了一生,然后,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老猎户说的话至今仍然回荡在卫广的心头。这些村落,就和飘在河水上的叶子一样,随便下点雨就够把它沉到水里去了。就算真的消失了,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等卫广哪天归乡结果发现他老家的场景和眼前的场景如出一辙,那他,何必再感到意外?沉到水底的叶子太多了,多到,多少只手也数不过来。即便一切都只不过是命运的戏弄,他的口中,又能说出什么怨言。
卫广的心头,像是有一道冷光照射着一样。
“安先生。”卫广对一旁的安仕黎开了口,“你说……我们会被人记住吗?如果我们劳劳碌碌一生,结果都不能被人给记住,你说,是不是有点憋屈了呢?”
安仕黎本想说一声我不知道,这枚凄凉的罐子,何尝没有让他隐约看见自己可能会惨淡收场的结局呢?可他终是不曾将一句话说出口,他用自欺欺人般的信念,将悲观的心情从胸腔中抹除,他的眼里,再一次只装着一片光明灿烂的前景——只不过,或许连安仕黎自己也未曾察觉到,这份幻境中的前景多了一道裂痕。
他用坚定的口吻说道:
“会的!一定会的!我们,是不会埋没于这世间的。我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会白费,总会…总会有人记住我们的,不是吗?就像你的这位老友,他固然是就此寂寂埋葬于此,可不是还有你记住了他吗?我们也同样…同样会有人记住我们的。”
卫广没有答话,仅仅是露出了一抹苦笑,比吃了苦胆都令人觉得苦涩。
“也许呢?”
卫广摇了摇头。
随后,他和安仕黎开始动手掩埋。掩埋完成,就是安插墓碑,可当安仕黎询问卫广该往墓碑上刻些什么时,卫广却再一次沉默了。多么讽刺,多年来他一直“李瞎子”“李瞎子”地称呼自己的这位老友,可到了埋葬老友时,他却连这位的姓名都不曾知晓。
卫广默然许久,开口道:
“就刻上,踏北军丰平骑将李兄之墓吧!”
没有真实姓名的墓碑吗?安仕黎感到颇为奇怪,可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之刻在了石碑上,接着完成了安插。
就这样告终了。卫广缓缓舒出一口气,临别前,他本想最后和自己的老友敬上一杯酒,但他们只剩下水,也只有以水代酒。
卫广将水缓缓洒在了坟墓之前,叹息道:
“你啊!欠我的那些债,我也就不跟你讨了。我跟你约定的,也算完成了。你到了那边,好好休息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妻儿。如果还能有来世的话,那你我……再做兄弟!”
暮光飘洒在流淌不息的河水上,金光闪闪的,像是浮起了金色的龙鳞。披上了金鳞的水流继续一往无前地奔流着,承载着漂泊的落叶,驾驭着沉沉的暮霭。带走了淡梦云烟,带来了星光渔火,流淌在岁月,穿梭于时间。不知在何时飘起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渔歌,随着这从不止歇的水流,飞出了天涯海角,飞出了青史简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