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困的局面有两种:正明二年的冬天,被宣军围困的终平城,这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正明皇帝被围困在这深宫里,却是不曾被人们看清。正明皇帝曾对层层围困的终平形势而忧叹,但他却不曾意识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入这重重围困之中呢?
正明皇帝正在为国事而发愁。
已经二更过后了,正明皇帝没有睡意,在皇宫的院落走来走去。两个宫女打着两只料丝宫灯,默默站立在丹墀两边。其它值班太监和宫女远远站立在阴翳之中,大气都不敢出。有时一阵料峭的北风吹过,宫殿檐角的铁马发出响动,可正明皇帝不曾听见。
他不时叹一口长气,低着头,彷徨许久。脚步沉重,踱步了好一阵,最后正明皇帝还是走回殿内,重新在御案之前颓然坐下。
现如今,踏北、西南、西北、东南、东部……大昭的边地几乎都处在战火的边缘上,东南闹叛乱,西北战游牧,凝国要东进,宣军想南下,包括景蛮也在虎视眈眈。偌大的大昭帝国,宛若成为了摆在四面八方的豺狼虎豹中间一块巨大而又肥美的肥肉,如果这些豺狼虎豹一拥而上,大昭帝国国运堪忧。
自他治理江山以来,情况越来越糟糕,使他越来越担忧。除了京师腹地,大昭各地再无安宁之地。他不止一次地进入太庙祷告、哭泣,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大昭。可情况还是不见改善,如果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那就是大昭的灾荒不算频繁,这说明上天还是庇佑大昭,庇佑他的。如果连上天都弃他而去,为大昭降下灾厄,正明皇帝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正明皇帝而言,局面仍然是不牢靠的。他不能将国运完全寄托在上天,或者寄托在周围各国不会联合入侵大昭。他要想办法,为国家争取更多的生机。
财政,是众多难题中,最令正明皇帝苦恼的。
“国库如洗,朕该如何是好?”他在心中问着自己。
他本想通过退出踏北,与宣国人议和的方式来节省在踏北巨大且无止境的投入。但在群臣反对下,和谈之事终究是不了了之,踏北防线仍然留在大昭手中,那么投入就必不可少。可大昭的财政早已到了不容乐观的程度,西北剿灭弋戎人在催银子,东南讨伐乱贼也在催银子,不把大批大批的银子往这两地投入,战事结束之日只怕是遥遥无期。偏偏从踏北这里却又省不出银子。
正明皇帝苦恼万分。到底从哪里可以征调出来银子啊!光靠税收,只能做到勉强维持各条战线,这还是在宫里省吃俭用,且各地没有大规模爆发灾荒的情况下。他现在把裤腰带给勒死了,照样挤不出银子来。
那推行改革呢?更是困难重重!关于土地的改革措施,商议一次就搁浅一次,想要在短期内落实,完全是痴人说梦。赋税折银政策在全国推行后的确令年年亏空的财政状况有所好转,可也仅仅是避免了以往那种数目惊人的财政赤字,力量依旧有限。
那……澄清吏治呢?据他所知,大昭王朝运行了将近三百年了,到了这个时候,部分官员多多少少贪墨些银两,肯定是在所难免的,这也实属正常。但是呢但是,正明皇帝思索着,应该不会特别特别严重吧?也就是严万忠一党多年贪墨,可他们一党毕竟就那些人,又能贪墨多少银两?而且这些人在朝堂根深蒂固,实在难以动手。澄清吏治之举,食之无肉弃之可惜,正明皇帝索性就不考虑了。
又或者说,再苦一苦百姓,加征些赋税?正明皇帝很快就抹除了这一想法,各地百姓受到当地战事影响,日子同样艰难不已。加征赋税,说不定战事还未能平定,就又掀起大规模民变,朝廷开支又将平添一大笔。
改革不能改,军费不能省,加税不能加,宫中用度也没办法再降,正明皇帝还能从哪里搞来银子?
他骤然间灵光一闪:对啊!宗室!自己不是还有那么多富得流油的宗室吗?都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这些宗室应该可以为他、为艰难的国事提供帮助吧?一定可以的!正明皇帝颓丧的精神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是啊!大昭要是垮了,那些宗室还不是照样完蛋?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宗室肯定愿意体谅朝廷难处,贡献些银两,帮助风雨飘摇的大昭王朝度过眼下的难过,一定会的!
惆怅已久的正明皇帝像个孩子一样一下子就从御案前跳了起来,把一旁有些困倦的宫女太监都给吓了一大跳。
侍候皇帝的宫女询问皇爷这是怎么了,正明皇帝摇了摇头,对宫女说道:
“无碍,朕要就寝了。”
正明皇帝躺在龙榻上久久不能入眠。以前他无法入眠都是因为强烈的忧愁积压在了他的心头,使他只有疲倦难当时才会勉强沉沉睡去。这一次,他却是因兴奋而难以入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明日的太阳,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破局之法付诸实现,结果他越是想要睡着,就越是难以睡着。
到半夜三更,正明皇帝方才睡下。
次日,正明皇帝开始着手实施他的计划。
当今京城最富有的宗室有三家,一家是皇后的娘家,洪家,洪辽本人虽在踏北,洪家本家则在京城,由洪辽的弟弟也即皇后的叔叔洪广当家。洪家本来就是大族,积蓄丰厚,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更是不知道捞金几何,在京城中能算是首屈一指了。身为自己老丈人一家,正明皇帝对洪家是寄予厚望的,他们肯定会提供莫大帮助。
第二家则是太后的娘家,田家。这家原本的家世并不能与洪家相提并论,可有赖太后扶持,有不知道多少的金银被运进了田家,各种古玩珍宝也收集了无数。再加上几十年的经营,算是新崛起的大家,超过了许多老的皇亲。自己的舅舅们一定也可以献上不小的助力。
而第三家,是正明皇帝的亲弟弟,信王一家。先帝在世时对信王十分宠爱,给予了信王府很多赏赐,有的是明着给的,有的是暗中给的。甚至先帝还多次表露出要改立信王为储君的意味,多年来,正明皇帝一直都对自己的这个弟弟忌惮万分。后来自己靠着隐瞒先帝死讯,召信王回京软禁,扫除了自己皇位最大的障碍,可紧随而来的林骁之死却使得他人心尽失,他本想依仗的王洵等人公开与他决裂。为了收回人心,巩固皇位合法性,正明皇帝必须表现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正明皇帝好一番作秀,又给了信王许多赏赐,让信王在信王府好生安歇。
考虑到信王到底还是一个威胁,皇帝没有让信王离京就藩,将他留在了京城,并派人进行监视,相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信王没有掀起浪花的可能。这几年来,正明皇帝对于软禁自己的这个弟弟其实都心存愧疚,甚至还会产生是自己夺走了自己弟弟皇位的负罪感,让弟弟安享富贵并终老,算是自己所能做的最大补偿,因此,虽然国事艰难,他并没有削减信王府开支或者找信王要钱的打算,他的目标主要还是放在洪、田两家上。
当然,正明皇帝的目标瞄准着这两家,却也并不局限于这两家,他希望的是能由这两家做个表率,为国库捐助个十来万两银子。等榜样立好了,然后就能让京城、甚至是各地的其它勋贵、缙绅也跟着掏银子,百万两白银,不难到手。
等正明皇帝将高鹤召进宫,与高鹤商议勋贵助捐一事,高鹤的眼睛立马就亮了,他目光炯炯地说道:
“微臣不论其它,但看京城洪家园亭一项,便知其殷富。他家本有花园一座,颇擅林泉之胜。近来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园,水木清华,使人如至仙境。此座花园已动工一年,至今仍在大兴土木。还有踏北总督府,臣听闻一样修得是极尽奢华。有人说他家有数十万家资,只怕是指早年,以洪家在京城、在踏北的各处生意、资产,必远远不止此数目,微臣预估,让洪家拿出二十万白银捐助国库,一定是绰绰有余。洪家一出钱,届时,就能让其它勋贵一同出钱,国家财政,或可好转!”
正明皇帝更兴奋了,他就知道自己想了一个好主意。看来那几家宗室比自己预想的还有富足些,看来助捐一事可以无忧了。
“微臣只怕……”
高鹤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忧色,这让正明皇帝萌生一股不安,他连忙询问高鹤道:
“爱卿有何担忧?”
高鹤认真注视了正明皇帝一会儿,见正明皇帝已然是心急如焚,这才讲述出了自己的担忧。
“微臣只怕,助捐之事未必能如此顺利。陛下,令宗室出钱补助国库,此事到底是有损皇家颜面,易遭反对,微臣只希望陛下能坚持到底。”
正明皇帝轻轻笑了笑。他并没有怎么把高鹤的叮嘱放在心上,他就不信了,自己要求捐助的诏令一下,难道那些皇亲还会违抗吗?肯定不会的,这件事又不像改革那样需要通过朝堂上漫长的争论,只是涉及些许宗室而已,很快就能妥善完成的,自己何必太过担忧?
高鹤退出后,正明皇帝凝结已久的眉头舒展了。各地请饷的奏折早已堆积得像大山一样令他喘不过气,现在终于就快解脱了。他将掌印太监叫到自己面前,吩咐他立即去洪府,口传圣旨,要求洪广捐助十万两银子,等到天下太平之后,一定会如数奉还的。
宫中太监很多,原本是不需要掌印太监亲自出马,正明皇帝满心欢喜地希望看到首战告捷,一炮打响,破例派出了掌印太监也就是太监头子亲自去传旨。正明皇帝相信此事肯定可以顺利执行。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太监回来禀报。
“什么!”正明皇帝愤慨地一拍桌子,“只捐助一万两?他洪广敢抗旨不成?”
“皇爷息怒!”太监连忙对皇帝解释道:“奴婢去向洪府传旨时,他们向奴婢诉苦说近来的生意、收成都不好,许多在外地的产业都要去供应国丈大人在踏北的军费。他们本来还要向皇上讨要些赏赐,没想到皇上反倒来找他要,洪广还说,皇上不体谅他的难处,那他就只有死了。”
“混账!”正明皇帝一拍桌子,眼里喷着火,吓得太监连忙跪下叩头,请陛下息怒。一件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都浮上正明皇帝的心头,使他在这一次展现出了少有的坚决。
他大手一挥。
“让朕体谅体谅他的难处,他们就不能体谅朕的难处?朕自继位以来对洪家恩宠备至,怎么到了朝廷急需用钱之际,他们就一毛不拔?去!告诉洪广,让他们家拿出二十万银子,一两也不能少!”
“奴婢遵旨!”
看着太监走后,正明皇帝先是恨恨地冷笑一声,可随即却又在殿内徘徊了起来。担忧像块石头,压在了他的眉梢。
洪家,毕竟是皇后的娘家,而皇后一直以来对自己又是关心备至,可谓是面面俱到。自己虽碍于皇帝的威严,没有将这份对皇后的感谢袒露,可心里始终记挂着皇后的好。贸然对皇后的娘家施加万钧雷霆,会不会太伤皇后了?正明皇帝猛一摇头。不会的,只要洪广乖乖就范就好了,洪家累世经营,外加近段时间的飞速扩张,连二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洪广就是欠敲打,自己严旨一下,看那洪广还敢怎样!
翌日,正明皇帝将太监召到面前,询问他洪广有何回奏。
“启奏皇爷,并无回奏。”
“什么?”正明皇帝焦急地问道:“怎就无回奏?他家里有何动静?”
“洪广现在不敢出头露面,暗中却同他的亲信门客、心腹家人不断密议,也在不断派人暗中寻找往来密切的皇亲、勋旧商谈对策……”
正明皇帝气得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混账!混账!横竖就是四处攀扯,然后给朕出难题!一帮混账!朕待他们家仁至义尽,可他们却只会糊弄朕!”
正明皇帝真的怒了,在朝堂上受那些官员的气,他也就认了,可洪家可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啊!居然也在这个时候背叛他,他一时恼火,喊道:
“去!把洪府围了!让他们银子把交出来!”
“皇爷?”
太监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围了国丈一家?他怕不是听错了吧?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