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忐忑与惊忧间,石建之反而更安心了——对味了,一切都对味了,什么良心发现,狗屁的良心发现,洪辽还是原来的洪辽,还是原来那个将卑鄙无耻“发扬光大”的洪辽!
洪辽玩的是一手挑拨离间的阳谋,将原本发给定平和乐平的粮饷转移给丰平,看似是功过分明,实际上完全就是挑起矛盾。定平、乐平的将士缺衣少粮,吃不饱,穿不暖,而本属于他们的粮饷都给了丰平,在石建之的请求下给了丰平,让丰平守军不必遭殃。就算是有天大的正当性,饥寒交迫的两城守军又怎么能不将怨恨转移到丰平将士、转移到石建之头上?洪辽清楚石建之在踏北素来有威望,这正是他用来摧毁石建之自收复定、乐两城后更加崇高的威望的一记妙招。
石建之明白,自己要是接受,定平、乐平必将与他和丰平产生嫌隙,他不接受,丰平将士的粮饷就没有着落,同时还极有可能遭到洪辽猜忌,这完全是一个送命的选项。
“大人。”石建之犹豫一番后开口道:“定平、乐平两城士卒无罪也!其之陷落,守将所致,士卒皆从命令行事,又怎可苛责太甚?且在末将收复两城时,两城士卒亦多有与力,无此,末将断难收复两城。圣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人不忍丰平将士受冻馁之患,又安忍定、乐两城之将士受之乎?此,有损大人之明。末将以为所该惩处者,乃是定、乐二城之守将,定平守将为末将所杀,乐平守将逃归终平后也为大人所杀,可将二将抄家、藉没其家产,以作军资,犒赏将士。如此,方为真正之赏罚分明,踏北上下必咸称大人之明。”
洪辽思索着。定平守将耿文桂和乐平守将都是靠着给了自己一笔不菲的雅贿兼对自己言听计从才得到了这份官位,失去了这两个得力忠犬,洪辽还是挺难过的,不过斯人已逝,难过有什么必要?一想到这两家靠着官职也敛财不少,自己把他们抄家,还可以再从中捞取一笔,何乐而不为?思考完毕后,洪辽答应了石建之的意见,道
“嗯,说得有理,耿文桂二人误国误民,死而不赦。本总督待会儿便派一道命令,将两家查抄,所获财货,即充作军资,将军以为可好?”
“谢大人!大人英明!”石建之向洪辽深深一躬道。
稍顿片刻,石建之将目光转移向一旁的安仕黎,又向洪辽禀报道:
“大人,此次战役中末将可以守住丰平,我身旁这位年轻人功不可没。”
一听到石建之提及自己,安仕黎起身向洪辽行了一礼。安仕黎的动作不急不缓,显得不卑且不亢。他紧张吗?自然会紧张,但他好歹是接受过许志威等人磨炼过的人,于重大场合保持冷静的心性还是有的,而且,安仕黎所见到的令他先前无法设想的种种已经在他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
“在下安仕黎,拜见大人!”
“哦?”
洪辽打量了一眼安仕黎,并为之而眼睛一亮——这个年轻人青涩而不失稳重,额头饱满俊朗的面庞富有一股锐意进取的蓬勃朝气,尤其是有一双如同蕴含着星斗的明亮双眼,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安仕黎的超凡面相打动了洪辽,这是他喜欢的相貌。于是洪辽生出了不小兴趣,并询问道:
“我观你一介书生,如何能左右丰平之战局?建之,你且说来。”
石建之向洪辽讲述了安仕黎从向孤身入丰平到血战守定平的种种事迹,在场众人大多为之这段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而啧啧称奇,便是辛梦阳也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停留了会儿目光。听完石建之的讲述,洪辽对安仕黎的好感更甚,不禁抚掌称赞道:
“好!壮哉!壮哉!我大昭忠烈何其多也?安壮士,可否让本总督敬你一杯?”
洪辽向安仕黎举酒示意,安仕黎双手拿起酒杯对向洪辽,恭敬地说道:
“在下惶恐!”
两人各自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而底下人则怀揣了各种各样的心思——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洪辽对这个年轻人称得上是“一见倾心”,这小子年纪轻轻,又得堂堂踏北总督兼当朝国丈洪辽青睐,日后之前途不可限量啊!唯有洪思用的目光已经尖锐得如同一柄利刃,他胸中嫉妒翻江倒海、几乎快从喉咙喷涌而出。他恨得牙痒痒,自己为总督府出谋划策、殚精竭虑,可得到的只不过是狗一般的对待,而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安仕黎一出现就得到洪辽青睐,这苍天究竟何其之不公?
默默的,洪思用用目光把安仕黎撕碎了上十遍。悄无声息的,石建之发出一声叹息。
洪辽发出了笑声,愉悦地面向安仕黎开口道:
“你可愿在总督府中任职啊?”
洪思用的目光更加尖利,石建之的黯然也随之加重。但安仕黎犹豫片刻,给出了一个令在场众人都感到惊讶的回答。
“多谢大人提携!然仕黎资历尚浅,年纪尚轻,功勋不足以服众,威望不足以成事,贸然高升,恐有损大人论功行赏之英明。仕黎实不敢高攀矣!愿循序渐进,从基层做起。望大人能准允仕黎从丰平之小吏做起,待仕黎磨炼有成之日,若大人不嫌,仕黎当入总督府为大人鞍前马后!”
在场众人都有些错愕——不会吧?能在洪辽府中任职,这可是普通人祖坟冒青烟都等不到的大好事,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安仕黎却推脱了,反而要从基层小吏做起?这不会是个没经过社会毒打的愣头青吧?他们哪里知道,这个选择正是安仕黎在见惯了无数风风雨雨、并进行了深思熟虑得来的结果。
安仕黎早就从石建之口中听过洪辽的各种不堪,尤其是当安仕黎看见众官员齐刷刷向洪辽献媚讨好,即便是石建之也不能免俗之际,他受到了巨大刺激。平步青云的代价是什么?是舍弃尊严?从此像一条狗一般对主人摇尾乞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安仕黎没有办法做到,他的尊严虽早被打到过泥土了,可还未曾粉碎、零落。尚且怀揣着少年傲气的安仕黎,没有办法让自己在虚伪与阿谀奉承中度日,他相信自己是有别的机会的,不是非要靠卑躬屈膝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他还不相信这世道蛮横无理到了这种程度。所以他拒绝了在总督府中任职。
得知自己被拒绝,洪辽多少还是有些不悦,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对安仕黎的欣赏。安仕黎的这段推辞说得无比谦虚,并且还把洪辽给抬高了,其中传达出的脚踏实地之愿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洪辽点了头,答应了安仕黎的请求。
“那好吧!让你一个新人一下子高升进总督府,确实也是操之过急了。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本总督便容许你先避避风头,在基层历练历练。”
“谢大人!”
安仕黎称谢,随后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石建之以诧异的目光看向安仕黎,悄声询问道:
“此机千载难逢,你为何要放弃?”
安仕黎目向石建之,微笑地答道:
“留在将军左右,仕黎更加安心。”
“你……”石建之愣了愣,又把头撇了回去,作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道:“反正我也帮你请职了,是你自己推脱,不干我事,你我两不相欠了。”
安仕黎闻言也是一愣,微笑地说了一声:
“日后在将军手下办事,还望将军多多指教。”
石建之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心中却是掀起一阵巨浪。
唯有洪思用是最不能理解的,这个安仕黎一定是疯了,肯定是疯了,怎么会将大好的机会舍弃掉呢?明明这些东西都是洪思用拼了命在追求的,这个安仕黎哪里来的胆气去拒绝这一切?洪思用的痛恨非但没有平缓下来,而是如火烹油般熊熊燃烧着。他不认为安仕黎这是在谦虚,安仕黎明明是在嘲笑着自己,蔑视着自己……洪思用真想冲上去把安仕黎劈成两半。
接下来,洪辽又罗列了一大堆功臣,这些“功臣”基本上囊括全场宾客,不管你有没有功劳,只要你是洪辽所欢心的、亲近的,那论功行赏之时,你就是洪辽的有功之臣。
开完表彰大会后,洪辽似乎为之而心潮澎湃,颇为兴奋地对场上宾客说道:
“诸位!今日之表彰,更使洪辽感喟我大昭满朝忠烈。若无诗赋,何能对此慨然之情?这样,下人即将上菜,诸君不妨趁上菜的间隙吟诵几句,正合今日大胜庆功之气氛。”
于是底下的许多宾客都开始了绞尽脑汁,趁着上菜的间隙向洪辽献上诗赋。诗赋之内容也无什么新鲜惊艳之物,核心主旨就是夸赞洪辽的英明神武、指挥有方之类。洪辽听了很是高兴,兴致也越发高涨。他兴头一起,就又有了新的打算,向宾客们介绍了自己的侄儿洪思用。
“诸君,这位是我的侄儿洪思用,今年十二。他父母早亡,被我收养在府中。此子才思敏捷,我看可以让此子赋诗一首,诸君以为如何?”
场上宾客没有不答应的,洪思用就这么的成为了全场目光的焦点。洪思用激动且紧张,他明白洪辽会产生这一念头,来源于洪辽见到宾客们赋诗后,也产生了附庸风雅的念头,想向宾客们展示展示洪家的才气,这才推选出了自己。而如果自己在这个关键关头掉了链子,让洪辽在大庭广众下丢失面子,这是比让洪辽被扣押军营更加恐怖的事情。
洪思用心中默念道:绝对不可以出错,绝对不可以出错。
洪辽见这小子面露紧张,不免为自己的脑子一热想要炫耀上一番感到了些后悔。洪辽安抚般地笑了笑,对宾客们说道:
“才高八斗之人赋诗还需要走上个七步,让这小子先想一想……”
“不必了,大人,思用已经想好了。”
洪思用的眼中露出自信的光芒,信誓旦旦地对洪辽说道。洪辽期待着看向洪思用,等候着他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