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绫眺望着寂暗无光的夜空,她面前夜空的宁寂与身后大营的喧嚣正对峙着,两者之间似乎产生了不可逾越的屏障,几乎将相同的世界分为截然相反的两片。恰巧处在这分界线上的叶绫,心里总感到一抹说不出的悲凉。
如果注定要被无可改变的现实步步紧逼,该怎么办呢?叶绫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垚泽边上,她透过湖水,借着营区的灯光审视起了自己,她感到很不安——她并没有看到她所期待出现的坚定、冷酷,她沮丧了、失望了……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女孩。
叶绫猛地往脸上洒了一把冷水,她告诫着自己,如果她继续将她那毫无用处的软弱表露在外,那么她的结局就是一事无成。冰冷融入了她的面庞,她渐渐恢复到了她理想的状态。
“公主殿下。”
熟悉的嗓音从叶绫身后传来,她从容地转过身,燕洛微笑地看着自己,动作轻盈地向自己躬身行了一礼。
“您果然会出现在这儿,公主您与在下的缘分就如同踏江以及南河,经历何等的回环往复,最终都会一同相聚于大海。”
面对燕洛那英俊脸庞上的温和笑容,叶绫回了一个鄙夷的眼神,她无意和燕洛废话,一见面就直接说道:
“你既然也过来了,那你不会不清楚我因何到此。那次会晤,燕王到底是何态度?燕王和宣王究竟有无发展?”
“诶。”燕洛挺直身子打量起叶绫,轻笑道:“公主殿下有求于在下,何以连基本的礼节也弃之不顾?在下深表遗憾呢!”
“你!”叶绫一咬牙,她极其敷衍地向燕洛行了礼,动作还未彻底收回便开口道:“好了吧?事关重大,你快把详情告诉我。”
燕洛摇了摇头。
“不,我父王知晓了在下有意阻挠宣国方面的示好,只怕对在下也心生了防备,此番会晤详情以及他心中真正想法,他都未曾告诉与在下。”
叶绫不甘地叹了一声,她的眉头紧锁,似乎若有所思。看着叶绫美丽脸庞上多出一个拧成疙瘩一样的眉头,燕洛轻轻上前一步,用自信的口吻对叶绫说道:
“公主且宽心,即便父王对在下有所隐瞒,但身为他的儿子,在下总能揣测到他的想法的。”
“那你不早说!”叶绫急切道。
“哎,长夜漫漫,何曾差这点时间?公主不觉得今夜的垚泽,分外艳美?”
叶绫冷冷地看着燕洛,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觉得。”
燕洛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公主谋国之心急切,在下可以理解。在下可以告诉公主一个值得欣慰的消息,我父王从来没有对许银怀有信任,即便今天两人举动如此亲密。我父王对宣国的厌恶丝毫不亚于——您明白的。我还可以大胆预测,许银突然找我父王会面,这不正说明你我的措施收获了成效,使得许银感到情况危急以至于必须进行应对?许银和我父王表现出亲密,凸显两国关系友好之心昭昭,但以在下之见,这多半代表了宣、燕关系远不如看似那般稳固,否则又何必那么急切地作秀?故而在下推断,燕、宣联合不会实现,今日发生的也不是终点,而是宣王反制的起点,倘若宣王再次采取步步紧逼的方略,燕、凝的联合势必指日可待。昏暴的君主将遭受审判,你我将成为拱卫天下之正义的先锋骑士。”
燕洛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听了他的分析,叶绫缓缓点了点头,看来这位燕国世子是铁了心要让燕国和宣国决裂了,意外的顺利令叶绫心头不禁浮起一抹喜悦。同时,她对燕洛的印象再次有所改观,不论这人的道德水平,其眼光和头脑都可以称得上人才。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燕洛几乎无完全视了燕、凝在易关归属问题上不可弥合的巨大分歧并堪称一意孤行地推动燕、凝联合对付宣国?真的就如燕洛所说的因为宣国是更强劲的敌人?
狐疑潜伏在了叶绫的眼眸中,而燕洛则显得尤为亢奋,特别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转移到叶绫的脸庞上时。
“公主殿下。”燕洛轻声开口,“您不觉得您与在下很像吗?”
“哦?”叶绫冷笑一声道:“世子何出此言?”
“公主殿下的父亲昏庸无能,而在下的父亲则顽固骄傲。他们都是遗留在现在的过去之人,秩序、正义与公理……不再被他们所维护,但公主与在下却承担了这份使命,忍受着压力不懈前行,未来应该是掌握在公主与在下这样的人手中的。”
叶绫疑惑不已地看着燕洛。她还是第一次感到,这燕国世子怕不是有点二吧?列国纷争,虽然哪个都自诩正义,追求正义,不能没有正义,但不能太当回事了吧?能得天下又不全靠这些名义上的东西。她觉得有些可笑,但燕洛的样子却显得从未有过的庄严和神圣。燕洛回头看向了灯火通明的营区,即便垚泽湖畔与营区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那里的乐曲声、那里的欢笑声、那里的佳肴香气……被浪潮一样的风给拍了过来。燕洛背靠着沉寂夜色,他与叶绫站在了相同的界线上。
“看呐!我们眼前的这些喧嚣,不也是旧的时代遗留在现实的痕迹吗?时代在向前,却积攒了太多太多遗留之物,累赘的叠加下,时代的脚步将会停滞,正如你我当前之所见——这并非是一个理想的现实。”
燕洛的目光显得分外深邃,他的话令叶绫也陷入了思考。没错,这样的现实,不是通向未来的现实,而是堆积着遗留之物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不是她想要的现实。从这点上看,也许她真的和燕洛有些相像?不!燕洛太天真了,而叶绫不是的,她一向认为改变世界只是稚子戏言,一个成熟的谋国之人怎么可能会抱有这样幼稚的想法?与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古往今来,适者生存才是不变真理。叶绫觉得自己可比燕洛清醒多了,也聪明多了。她不会认为她和燕洛是一路的,她是这样想的。她当然会这样想。所以她依旧毫不客气地说道:
“举世皆醉我独醒,世子还真是不凡呢!”
“为什么要否认呢?”燕洛眼里的炽热没有因叶绫话语里的冰冷而被影响,他兴致盎然地看向叶绫,“公主您真的不觉得,作为一名向遗留丑陋之物发起冲锋的骑士,矢志不渝开创一个理想之世间乃天下最为浪漫之事?看到的是心之所厌的,却要将这份厌恶归咎于心,公主以为这样才是正确的吗?”
叶绫愣了愣。
“至于所谓的举世皆醉我独醒,在下虽然不敢自称是独醒,但还是愿意做一个有心人的。”说到这儿,燕洛低下了头,目光坠入冰冷的湖水,“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总是喜欢给自己做无数的分类,把人分为贵族、平民、奴隶或者把人分为自己人和敌人……实在是多如牛毛。但在下看来,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有心人,和无心人。”
叶绫疑惑地皱了皱眉,燕洛解释道:
“有心人是规划世界的人,无心人是被规划而按部就班的人。有心人操控甚至奴役着无心人,前者不光要从后者身上敲骨吸髓,还要竭尽所能地压抑着无心人,尤其要让本来的无心人始终是个无心人,这样有心之人所强加的规则、戒律、标准等用以低成本从无心人身上进行压榨的工具就能成为不可动摇的神谕。要是有心人始终是同一批人,无心人也始终是同一批人,世界将因此变成一个封闭的世界,遗留之物将越积越多,从此令世界停滞不前。”
燕洛叹息一声。
“就以在下所见的而论,或许公主您也能感同身受。您以为女子和男子有什么不同吗?女子比男子差?可在下眼前的公主殿下不正是最有力的反驳?但境遇呢?所谓的贞洁烈女,所谓的贤妻良母,所谓的以顺为正……这就是有心之人用以压迫、控制无心之人最为典型的例子。您难道就一点未曾察觉吗?”
燕洛的这些话正中叶绫的心灵,令她感到震撼与不可思议,叶绫的心里产生了一些认同感,但这也仅限于对这些话而已。要是别的人说这些话也就罢了,可她眼前的是何人?是臭名昭著的“花王子”燕洛。她很难忍住不反唇相讥。
“被您玩弄并抛弃的那些女子听到世子的这番话,想必一定是感慨万千。”
叶绫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燕洛听到这番话一定会是面红耳赤,羞愧万分,若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可燕洛只是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感叹的笑容。
“有心人会竭尽全力使无心人永远是无心人,在下提到过的。”叶绫不解地看向燕洛,他接着说道:“您可以辱骂在下是风流下作之辈,毕竟每个人都在这样说,而在下也早就习惯了。在下给了无心之人一个成为有心之人的机会,这必然会遭受原有的有心之人强烈的抨击。在下结识过许多女子,在下告诉了她们她们并不必要受礼教的压迫,超越那些教条,她们可以活的更出彩。也许初见光明的喜悦的确发自内心,可恐惧总会在最后占据上风。无一例外,她们最终还是选择做了一个无心之人,固然令人惋惜,可谁让这个时代积攒了那么多的遗留之物。她们还是摆脱不了被驯化的结局,她们与我到底不是一道的。”
燕洛的眼里流淌着落寞,叶绫看向燕洛的眼神则发生着急剧的转变。难不成这个花花公子并非传说的那般劣迹斑斑?不对,叶绫还记得初见这厮时,燕洛对她那恶心的表白。他怎么可能有他说的那么纯良?扯淡!但在这时燕洛却又开口了。
“而您不一样,您与她们都不一样。您是和在下一样的愿意成为有心之人的人,而您和在下也是在努力将现实改变成预期模样的人。在下对您的爱慕是真心诚意的,倘若有可能的话,在下很期待您能是那个跟随在下一同建立一个崭新天下之人。”
“呵!”叶绫又是一声冷笑,她感到自己听了一个蠢问题,“世子怎么不先好好想想,世子您想要的那个天下会与在下一样吗?”
这个问题令燕洛为之一愣,他的眼里流淌着忧伤,这一抹淡淡的忧伤令他本就英俊的脸庞展现出了全新的魅力。
“你见过战争吗?”
叶绫愣了愣,随即她摇了摇头。尽管她酷爱兵事又听过叶潇讲述的许多往事,但她也的确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燕洛见她摇头,便开始了讲述。
“十多年前林骁北犯,兵锋一度直指燕永,那时我也才不过十来岁。由于林骁对燕永采取包围,加之燕军主力正全力对付南下的胡虏,燕永陷入了缺援断粮的困境。父王每天都要待在军营,很少再回王宫,且宫中侍从大多也被征召入伍,这个时候照顾我的几乎只有我娘。原本我父王出征,我娘也是形影不离的,但那时她刚好有孕在身,所以只好在后方照料我。相信公主对这场惨烈的围城战有所耳闻,轻兵突进的林骁虽然没有攻城手段,但彻底断绝了燕永的补给,父王只有试图率兵出城通过野战的方式战胜林骁,有时战况激烈,父王一天就率领军队和昭军血战七次,可林骁率领的昭军极其顽强,父王的每一次破围均告失败。到了后来,粮食快吃完了,父王只好放弃和林骁野战的打算,全力维持住燕永的城防。我们燕国人是极其喜爱马的,在那一场大战中,战马也被杀掉充作了军粮。父王要集中粮食供应军队,王宫也没了粮食,我和母亲一天只剩下了一餐,有时我饿得实在熬不住,早就骨瘦如柴母亲便喂给我她仅存的奶水。”
说到这里,燕洛不禁哽咽了,那明亮的眼眸泛起了朦胧。而一直都对燕洛抱有敌意的叶绫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之动容。燕洛顿了一会儿就继续讲述起来。
“之后她顽强地生下了一个孩子——那是个死婴。她埋掉了那个死婴,吃了脐带充饥,然后就和平民们一样在去挖野草、扒树皮。可她去的时候,早就挖不到野草了,连树皮也找不到,她两手空空地回来,紧接着就是高烧不退,父王闻讯后没办法从军营赶回来,只好挤出了些粮草和药材派人偷偷送了过来。但我娘还是没有挺住,她死后两天,林骁撤退了,燕永的围困解除了,燕国各地的粮食源源不断运向燕永,只是一切都晚了。”
燕洛平静地讲述着往事,在这份平静之下是巨大的哀伤。他叹息一声,目光却变得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