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配跟我谈国家?”将军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安仕黎不知如何回答,这份默然很快便又被将军自己给打破,他笑着说道:“别谈什么国家,你嘴上说得漂亮,你自己真的信?你们这些文人啊,尝到国家所予之恩泽才知道唱两句颂词,放下碗筷没多久,立马便要骂娘……呵!功、名、利、禄,岂有他哉?”
将军的话语可谓一点也不情面,将大义的外衣统统剥下,暴露出里面的那包裹肮脏污秽的利益纠葛,可实在不宜拿上台面来讲,换句话说,这可一点也不体面。安仕黎难以置信地看了将军一会儿,可既然话也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反而是自讨没趣,安仕黎迅速调整好了心态。
“安某自幼寒微。”安仕黎开了口,他决定袒露心迹,“安某虽自以为身负大才,奈何只凭门第卑微这一条,安某哪怕呕心沥血,依旧对那些出身显贵之人望尘莫及。安某曾入京参加会试,不幸遭遇落榜,在京羁旅,因路见不平而与地痞争执,遭其痛殴,断我二指!安某悲愤交加,欲告官惩办诸地痞流氓,奈何这些地痞又有权贵庇护,安某无可奈何。离京之前借酒浇愁,又为娼妓所辱!安某钱财散尽,无颜返回乡里,又闻北疆战事突起,安某为建功业,遂欲北上投军。途中安某听闻丰平城被围日久,又遇到一重伤而死的终平信使,得到了其身上送往丰平的密信。便想到了这条诈降计,私以为此计若成,丰平保全,安某功业就矣。安某亦知此行九死一生,然若能实现安某之志向,便是刀山火海,安某有何惧哉?安某寒微之人、卑贱之身,累累若丧家之犬,苟存人间,于世何补?安某不甘,不甘终我一生都要为高门贵姓踩于脚下,不甘心怀壮志然到头来终究有志难伸,不甘浩瀚之史书连我安仕黎之名也未曾留下。只要能有一丝机遇,哪怕只有一丝机遇,安某亦要为之殊死一搏,纵然粉身碎骨,虽憾无悔!”
将军惊讶地看着安仕黎,从安仕黎的眼中,将军可以感受到蓬勃的欲望,这种欲望可以说是近乎疯狂,疯狂到令人感到悚然。尽管是如此赤裸裸的欲望,却未必令人多么厌恶,极端的欲望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经拥有了足够的东西,却仍然想要继续拥有更多,另一类则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渴望到达了顶点。安仕黎就属于后者,他的欲望,透露着可悲,也透露着无奈。因此将军的眼中没有轻蔑,并表现出了相当的郑重,他说道:
“那么,你就一点后路也不肯给自己留?”
“后路?”安仕黎苦笑一声,“将军所指的后路指的是从此忍受这一无是处的现实?若安某永远不能按照期望的方式活着,安某虽生犹死,纵然气息未绝,亦不过是一副行走之骷髅。”
“如果……”将军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安仕黎,“如果你一败涂地呢?拼死拼活,依旧没能得偿所愿,那你又该如何?那时的你,不会觉得今日之豪言壮语分外可笑?”
这一询问的确令安仕黎犹疑了片刻,可很快他便转为了爽朗之大笑。
“哈哈哈哈哈……安某怎会不明白?世间之事,败是寻常,成是异常,然畏惧失败而踌躇不前,终将一事无成。安某自知成功之希望微乎其微,但只要这一希望成真确能助安某如愿,安某何惜一命?安某愿以一切身家性命,搏上一搏!”
“亡命之徒。”
将军面无表情地撇下一句。
将军悄然叹息一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坐下,他打开火柴盒,擦燃一根火柴,拿它点燃一旁的蜡烛。光线微弱的屋子里,蜡烛释放着飘摇的火光,将军看向安仕黎,交代道:
“你先去把肩上的伤治好,别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我们这有一个神医,治外伤很了得,你处理好伤口后,我派你为信使,向宣军诈降。到了宣军营面对许志威那帮人,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领了,亡命之徒光有运气也是不够的。但愿……你能成功吧!”
将军凄然一笑,两只炯炯的眼睛注视着那飘摇不止的火苗,那火苗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又好像还能燃烧长久的时间……
……
……
安仕黎无数次地憎恶过自己,他憎恶过自己的无能,憎恶过自己的怯懦,憎恶过自己的弱小……但这一次,也是头一次,安仕黎憎恶着自己的卑劣。
从安仕黎记事起,他都遇到的人都是怎样对待他的?养父母虐待他,同乡人轻视他,出了乡里,前往京师,高门贵胄不屑于看他,地痞流氓殴打他,青楼里的娼妓也可以羞辱于他,离开京师,再前往丰平,石建之拿剑刃抵着他,许志威差点掐死他……许恒,是除了她以外,安仕黎遇到的唯一一个友善而诚恳地对待自己的人。
在许恒面前,安仕黎非但不是无数人眼中一文不值的卑贱之人,许恒以国士之礼待他,赞誉他是王佐之才,对他推心置腹、关怀备至。可安仕黎是怎么回报的呢?安仕黎从始至终都在欺骗许恒,因为这是安仕黎在绝境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只有接近许恒,安仕黎才有机会逃脱宣军营、逃脱被许志威碎尸万段的命运。安仕黎无奈而又痛苦,但他又能怎么办?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在宣军手中,他还想要往上爬,想要走出一条生路,想要让曾经羞辱于他的人统统付出代价……可是,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什么?”
独坐榻上的安仕黎喃喃道。
许恒诚心诚意对待他的每一幕,都像是一把把刀子从安仕黎的心上割下一块肉。倘若许恒也和绝大多数的人那样对安仕黎冷眼相向,安仕黎也许还会好受些,但事实无可更改,安仕黎就是欺骗了许恒的真心、辜负了许恒的诚意,利用许恒对自己的敬重和信任当作自己逃出生天的筹码。安仕黎找不到办法面对自己了,他感到自己扭曲了。
曾经,安仕黎只是以为不断向上攀爬的过程意味着艰难和辛苦,但安仕黎已经习惯了吃苦了,再多的苦,安仕黎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坚韧顽强,就足以将之克服。安仕黎一直以为在渊底挣扎的人,要么是运气差,要么是不够坚韧。安仕黎相信,在运气足够的前提下,他是一定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坚刚不可夺其志得到自己渴望的一切。但现在安仕黎刻骨铭心的明白,自己想的终究是太简单了。
现在,安仕黎要计较的根本不是够不够走运、够不够坚韧的问题了,他现在要面对的,是自己的良心和原则。安仕黎所以为的良心是什么?善良的人值得被善良地对待,而卑鄙的人也应该被卑鄙地对待。尽可能得秉持善意,这世上的积攒的恶意足够多了,实在不应该再多挥洒一份恶意。安仕黎所信奉的原则,便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恩怨两清,绝无妥协。许恒是善良的人吗?对安仕黎来说当然是。许恒有恩于安仕黎吗?这当然也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肯定。那么安仕黎要该怎么做?
投桃报李,将诈降的消息告诉许恒,让宣军立马采取措施,那么无疑是坑害了石建之还有几千坚守丰平的大昭将士,甚至于许志威一怒之下,把自己砍了也是毫不意外。是的,这个恩是安仕黎难以报答的恩情,其代价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生命。继续维持谎言,利用许恒帮助自己逃走,这固然是对安仕黎最为有利的选择,也是绝境之中的安仕黎唯一的求生之道。可,这样的话,安仕黎,还是安仕黎吗?一个为了活命、为了上升而不择手段,连如此诚恳对待自己的人都欺瞒、背叛的自己,与自己深恶痛绝的人又有何区别?区别就是更加的无耻!更加的龌龊!从活生生的人,变成生不如死的鬼。
即便是看到自己落榜、看到自己用来写字的右手被摧残时,安仕黎的心情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痛苦。倘若不是宣军营中有严密看守,安仕黎早就放声嘶吼了。安仕黎只能在心中抒发自己的无穷苦闷。
“天!我安仕黎前生前世到底犯了何等罪孽,使你如此薄情待我?为何我受尽屈辱与折磨,到头来迎接的只是更剧烈的痛苦?而那些王公贵族又是何德何能?凭什么他们生来就能将我这般的人践踏于脚下?凭什么他们可以悠然一生,而我却只能彷徨于渊底,挣扎于悬崖……天!你若仇我恨我,为何不降下天雷殛了我?使我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寒冷无处不在,安仕黎却几乎满身大汗。不等他彻底想出答案,不速之客就赶来了。
许贲带着随从悍然冲进了安仕黎的营帐中。不等安仕黎反应过来做出应答,那人高马大的随从便抓住了安仕黎,将他拖拽至地面,令他跪着接受许贲的审讯。
“昭狗!”许贲怒目圆睁,指着安仕黎大喝道:“老子知道,你们昭狗必是诈降,速速向本将承认,本将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许贲雷霆一般的怒喝让安仕黎懵了好一会才彻底反应过来,起初他还以为是诈降事泄,宣军要拿自己开刀了。现在看来诈降之事应该未曾泄露,许贲这是在严刑逼供。安仕黎自然不能承认,他严肃地斥责许贲道:
“将军意欲何为?我丰平守军乃是诚心投效,将军奈何至此?屈打成招,法之大忌……啊!”
许贲拔刀,一刀砍在了安仕黎的大腿上,顷刻之间鲜血淋漓,安仕黎痛得钻心,紧紧咬住牙关来减缓疼痛。许贲非但不罢手,抬起自己穿着铁靴的脚往安仕黎的伤口上狠狠踩了几脚,安仕黎差点就疼晕过去了。剧烈的疼痛,令他的头脑都开始了眩晕。
“快交代!你还能少受些苦头,再不交代,本将再在你身上开几个窟窿。”
“你!”安仕黎怒不可遏地注视着许贲,此时他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咬死不承认,“贵国元帅得知将军擅自胡来,岂会不严惩将军?贻误丰平归宣大计,将军安能脱罪?将军慎重……呜!”
许贲往安仕黎的腹部重殴了一拳,安仕黎顿时感到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喉咙涌上浓重的腥味,血液不住地从嘴角流出。许贲不屑地注视着安仕黎,他可从来没有把安仕黎当作过人,这种低贱之徒,杀了就杀了,随手的事情,许志威怎么可能会和许贲计较呢?对于安仕黎的威胁,许贲丝毫不在意。
“这昭狗还没吃够苦头,你们把他按在地上,本将往他的背上剥点皮下来,看看这家伙除了嘴硬还有哪里硬。”
随从将安仕黎按倒,正要动手扯安仕黎的衣服,却听得营门传来的一声怒喝。
“给我住手!”
许恒身上没有披甲,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大刀,气势汹汹地冲进营帐中,许贲等人被许恒的闯入惊住,一时都不敢有何动作。许恒先是冲到安仕黎身边,作势要砍按住安仕黎的两个随从,那两个随从被许恒的阵势吓得躲到一旁,许恒丢下大刀,连忙蹲下去扶已经不省人事的安仕黎。
“许…兄。”
见到许恒赶来,安仕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的眼睛缓缓地闭上。见到安仕黎这副凄惨模样,许恒两眼通红,他像是燃烧的大楼一般冲着许贲怒斥道:
“许贲!谁让你在此胡来的?给我退下!”
“堂兄,你怎可如此偏袒这昭狗?昭狗必是诈降,绝不能……”
“放肆!”许恒更加愤怒,他捡起地上的大刀,对着自己的袖子说道:“给我滚!安仕黎是我负责监管的人,与你何干?现在你居然还敢拷打我的人,你若再要胡搅蛮缠,我许恒从今往后与你恩断义绝!”
许贲从来没有见到温文尔雅的许恒露出这样暴怒的一面,即便他还蛮横,现在也不得不退出了。许贲愤恨不已地瞪了安仕黎一眼,带着自己的手下退出营帐。
许恒连忙检查安仕黎的状况,发现受伤过重的安仕黎已经晕厥了过去,许恒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去捂住安仕黎大腿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他对着安仕黎连呼了几声“先生”“先生”无果后,泪水不知怎的从许恒眼里夺眶而出,他扯着嗓子大喊道:
“快来人!快传军医!绝对不能让安先生有何闪失,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