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看我是春风得意,虞冉,你是真不知道?”
傅闻野放开许冲,“不过是忠人之事,我有幸待在京师侍奉御前,说到底跟你也一样。”
虞冉和傅闻野是同榜进士,又在净林书院读书,二人一时瑜亮,谁也不服谁,常常下笔切磋,不分胜负。
万象元年,二人登科中第,俱是宦海沉浮。
燕王看中虞冉,得遇伯乐,毫无留恋离开长安。
傅闻野死死抱着太子的大腿,在弘文馆蛰伏十年,熬走了先帝,现在终于出头了。
两个人现在,都得偿所愿。
“我们都如愿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虞冉道。
他们早在当年入仕择主的问题上决裂,现在也没任何往来,只是每每做梦,还是会梦到书院求学的场景。
“你跟着燕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虞冉,只要你想,我就上疏陛下,让陛下召你回京,此时朝中主政的是柳公,他知人善任,一定会让你学有所成的。”
傅闻野劝着,许冲知趣地往远处走了走。
“柳公不过是另一个萧公罢了。”
虞冉早就看透了官场的鬼蜮心计,她不想把时间耗在这上面。
萧公挑起曲江案,残害士人,柳公隐忍不发,长子长女联姻,门生故吏遍及朝堂,骆明河就是其女婿,他们有什么不同么?
若柳公真的有意新晋士子,曲江案后为何不平反苏朝歌名节?倾轧之中为何不向自己伸出一臂之力?世间没有公道,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萧公得势,苏朝歌就是罪臣,柳公得势,苏朝歌就能洗雪冤屈。
把公道和仕途寄托在他们身上,太可笑了。
“柳公心怀天下,萧公意在自家,如何能一样?虞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陛下之臣,自然该心向陛下。”
这句话,傅闻野此前在书院的时候也说过。
“你是不是还忘了后面那句话?‘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他们能稳坐高堂,不起风波,还不是因为我们这些人在边疆守着,漠北人打不进京师。
京师也没有比幽州高贵,幽州向西是雁门关,向东是四夷之地,多少胡人虎视眈眈。
你在京师是因为你不得不在那儿,你要报仇,报兄长的仇,报寒门被轻视的仇,不是么?不要用什么家国大义来搪塞我了。”
“原来你是记着这个……”
本朝寒门得势,多残忍报复,十几年辛苦一朝站在人前,沉郁之势一触即发,傅闻野彻查曲江案之举,也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包括虞冉。
书院求学的时候,傅闻野衣着破陋,鞋子常常磨破,露出脚趾,为此被人嘲笑。
傅闻野在之后,略施小计,让那个嘲笑他的人跌在泥坑里,紧接着,雪天路滑,那人一个猛子就扎进茅坑,呼嚎好久,差点死在里面。
虞冉知道,用来防止摔倒的木屑是傅闻野扫走的。
不过因同窗之谊,虞冉没有点破。
对于一个嘲笑自己鞋破的人尚且敢如此报复,虞冉不敢想以后会怎么样。
雪越下越大,渐进傍晚,鹅毛大雪纷纷压了下来,云沉得人透不过气。
见傅闻野良久不说话,虞冉掖紧了大氅,向来处走了。
“虞冉,你的志向,是宰辅之臣啊,我一直记得,入学院的第一天,你就把‘君子九思’刻在桌上,为什么现在,你要绕过当朝天子舍近求远?”
虞冉顿住,她双颊冻得通红,嘴唇发紫,手也哆嗦着。
她穿的是绿袍,和傅闻野煊赫的红袍不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现在,是拿君子来压我?”
“你当年还说,要功成名就,‘风乎舞雩咏而归’,怎么现在,帮着一个‘老而不死是为贼’的燕王?”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敢说你坦荡?你走到现在,只怕是连读书的初心都忘了,日日只知道怎么陷害怎么算计!你不跟我一样,都是为了野心么,‘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陛下不用,你何必越俎代庖替我谋前程?”
虞冉瞪大双眼,眼角的纹路尽显疲态。
“你这是铁了心,要你吴郡虞氏蒙尘。”
傅闻野也不再劝,虞冉又道:“是啊,我还担心,傅侍御会不会记仇,最后连我也报复了。”
“你放心吧,我有恩必报,当初若不是你,我在书院里,一碗饱饭也吃不下,此恩,千金不足还。”
虞冉想起苏朝歌上山的事,知道傅闻野或许来此的意图也关于此人,“侍御还不懂幽州前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吧?苏朝歌,你想拉拢的人,曲江案曾经的罪人,被赵崇约安排着上了山。
京师不要她,赶她来了幽州,赵崇约也不要她,让她做了一年半的孔目官,现在还让她深入虎穴——这就是大周朝廷,你还想拉拢她回京师?
令声,好好想想该用什么天花乱坠的措辞吧,‘巧言令色,鲜矣仁’。”
“赵崇约真敢……”
傅闻野皱眉,咬牙切齿,太阳穴旁青筋凸起,“苏更生年少登进士第,这可是河北的女奇才……”
“大周最不缺的就是进士,你我不都是么?”
虞冉冷笑,抬脚欲走,忽闻逆旅内传来声音。
“雪下这么大,二位怎么不进来暖和暖和?”
逆旅内一位盛妆妇人等待已久,梳着倭堕髻,头上三股金钗,步摇花树相映,眉间一点花钿,身着紫色宝相夹缬长裙,外罩绯红棉袍,裹着忍冬纹披帛,最外边还套着貂裘,手里捧了个锦帽取暖。
她眼神慵懒,将方才二人的议论都听进了耳朵里,微一抬眼,樱唇浅笑,火炉的光跳跃忽闪,傅闻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