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祁子已在渭安州徘徊了数月,自小五之后,竟没有再得到一点一清的消息。天已入了深秋,狐裘已经加身,连日落时分饮的酒都用炉子温了又温。陈夫人给辛祈子备的用物都是最好的,辛祁子觉得叨扰过久,也是告辞过几次的,但陈澈与夫人每次都是极力挽留,每次都能有让人不能拒绝的理由。陈澈明白,夫人只要留下辛祁子,那她每次举办的裙幄宴自然不乏世家贵族的夫人姑娘,夫人乃商人之女,虽家财万贯,但对于商贾的身份总是不满,故对结交权贵一直都颇为上心,反倒陈澈将名利看得要淡很多。也不怪岳父语气日渐不满起来,但出于对伯父伯阑的尊重,好歹明面上对自己这位姑爷也是十分尊重的。
陈澈想到这里,不禁苦笑。现如今,还是替辛公子找到他那位“妹妹”要紧。几月前自己曾对辛祈子打了包票,说在这渭安州找个出生于十月初九的富贵姑娘,定是件容易的事情,何况辛兄还给了捉妖师这么个身份。现如今人妖两族不睦,富贵人家将家中儿女送到修道门派做弟子的事也是常有的。可这几个月过去,别说这顶层富贵人家,就连陈澈平时入不了眼的几个中等门户也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像十六年前十月初九,这些家族里就没有一个女孩子出生。
这陈澈想得出神,不留意有人走近,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原来是箫续。这箫续是渭安首富的第三子,箫母与陈澈夫人的娘家乃堂亲,来往甚是密切,故而与陈澈交往也逐渐多了起来,两人都是爱玩乐之人,相处之下极为投机,这箫家子嗣众多,不愁没个成材的,也倒不限制他的玩乐不羁。辛祁子这几个月与他也见过好几次,自然也是认得的。
箫续见陈澈眉头紧锁的模样,只当又是在思念月鹤坊的皎皎姑娘,乐得哈哈大笑,诓他道:“陈大公子,我刚看见嫂嫂过来后院了,你收起你这“成日思量,攒眉千度”的样子吧,小心嫂嫂拿金斗给你熨平了!”说完又在陈澈眉心抹了一把。
辛祈子在天界时,常在军中,对浮世见知本像一张未抹铅尘的宣纸,任人描画,他悟性又极高,与陈澈一众人相处的数月,已是把他们这些风流公子的一套都学了过去,见到皎皎姑娘,也会说两句“浮世三千,吾爱有三,日,月,与皎皎明月”,然后看着怜妆酸酸的样子好笑。现在自然也被箫续这动作逗得笑了起来。
陈澈额头被他的手这么一抹,足足往后退了一整步,他拨开箫续的手,正色道:“别闹啦。我想的可是正事。“
“巧了不是,我今日来,也是正事。”箫续调笑道。
“什么正事?”陈澈问道。
“我代皎皎姑娘向陈大公子问个好,你说,这是正事不是正事。”
陈澈见箫续又取笑于他,叹气道:“你箫三郎不知道给我帮帮忙,反倒来添堵。”
“你果真有事?”箫续收敛了笑容,想要认真一回。
陈澈看了眼辛祁子,箫续便明白是什么事情了。他也曾帮忙打听过此事,也是一无所获。箫续笑着对辛祁子道:“要不辛公子不要找什么十六年前十月初九出生的姑娘了,我家七弟就是十六年前十月初九出生的,不过是男子而已,公子也可以交差了。”
辛祁子笑着无语,这箫续!
“我不与二位开玩笑,今日我便是邀请二位明日与我一起上黎雾山天盛堂找我七弟箫绰的。”
辛祁子之前也听陈澈提过,这箫绰与箫续乃一母同胞,只是这孩子十分古怪,十二三岁前倒无异常,自十二三岁后,性情突然大变,不再似少年心性,反倒比一般的老者更深沉,甚至还搬到了黎雾山居住。箫母虽舍不得,但难耐箫绰坚持,终究还是不忍违了孩子心愿,给他送上了山,拜在了天盛堂门下。
“后日便是十月初九了,是我七弟十七岁的生辰,而且寒冬将至,家母准备了裘皮冬衣,明日我便要上山,给七弟送去。七弟在天盛堂修行多年,而且与辛公子要找的姑娘一般年纪,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
辛祁子心里一动。这天盛堂他自然是知道的,天盛堂是东嵊国最为权威的修行门派,供奉着上古遗留的白泽万妖图与众多的捉妖法器。陈澈也向渭安州中的天盛堂弟子打听过这样一位姑娘,也并无消息,但箫续说得也不无道理,都是同样的年纪,同辈之中更应相熟才是。
当下二人应了箫续的约,第二日一起上黎雾山天盛堂。
第二日天色未明,三人的马车就出发了,还另有马车带着十余名仆僮和送给箫绰的物品。这黎雾山在渭安州南面,马车只能行到山下,上山的路只能靠个人的双腿。行到山下,十余名仆僮们或挑或背,用最趁手的方式将马车上的几十个行囊都拿上了,开始上山。箫家果真阔绰,听箫续的意思,这些都是箫母为箫绰准备的冬衣与其他日常用品,若不是他极力阻拦,筛下了一些吃食和小孩子玩意儿,只怕三十个仆人都不够搬的。陈、箫、辛三人一身轻松,边走边看这山中景色。
这黎雾山并非渭安州四周最高险的山,但陈澈一行为了方便搬运行囊,选择了从更远的北面上山,而天盛堂主堂位于山的南面,所以路程较长。这些路程对辛祈子来说几乎只算寸尺之长,但对于陈澈、箫续来说就不一样了,两人爬到半山就累得不行,于是吩咐认识路的仆僮带着物资队伍先行,他们三人则在后面边歇边走。
黎雾山长年雾气不消,冬季尤其如此,黎雾山的名字也由此而生。箫续自信自己曾来过多次,定记得上山的路,可被这雾气一绕,竟不知何时走偏,才发现脚下的路早就不见了。陈澈很是无奈,辛祁子却不着急,只引着他们朝着有人气的地方走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辛祈子突然停住了脚步,用手示意让身后的二人噤声。
此刻山林寂静,雾气如薄纱般缭绕,偶一两声鸟鸣凄凄,微风徐过,仿佛鬼魅呼出的气,直寒到人的毛孔里去。忽来的噤声让陈、箫二人汗毛直竖,不敢作声,只睁着眼睛谨慎地环视着周围。
忽然,从西面草丛里冲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浑身灰青,皮毛光滑,耳大而立,体形如家犬般大小,向着辛祈子三人直冲而来!
“林麝!”陈澈大喜。早听说这黎雾山脉有林麝出没,但此物嗅觉灵敏,防备心极强,从不靠近人类,难以寻获。
这竟然自己蹦出来一只,看体型还是只幼年林麝,尚可驯化,不如捉了它。
“抓住它!”陈澈向辛、箫二人大喊道。自己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林麝,在它蹦到自己身边时张开双臂往前一扑……
这林麝确实是灵敏,在陈澈差点扑倒自己时刻,四腿向右一蹬,整个身子腾空朝左蹦了足足两丈远,陈澈扑了个空,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巴。
辛祈子看得好笑,却极力忍住了,他轻轻纵身,跃到了林麝身旁,用鹰隼捕猎般的速度突然出手从背部到腹部锁牢了这只林麝。这林麝落入了人手,十分惊恐,四肢在空中乱蹬,发出阵阵哀鸣。
陈、箫二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日日与辛祈子相处,只道他是个聪慧的儒雅公子,看起书来过目不忘,哪知轻功竟也如此了得,竟像仙人一般,在空中来去自如。
突然,一个白影从一棵树后窜出,快如鬼魅一般,直奔辛祈子而来!
辛祈子早就发现树后有人,料想对方隐藏行踪就是为了这林麝,他自然不慌也不乱,轻松侧身躲过了这白影的第一次抢夺。
这白影轻功了得,第一掠失手后,斜踩着一棵参天水杉一步一步竟疾奔到了树顶,登顶后一脚踩着树干,一脚踩着一根细枝,似乎身体并无人的重量一般,透过层层的水杉叶向下盯着辛祈子,再寻出手机会。
辛祈子朝上望,雾气与水杉树叶的遮挡让他看得不甚清楚,但他只感觉这人身影好生熟悉!只是她身上没玉兰花香,反倒是一股浓郁的麝香味,许是她玩弄了香料,将自己身上的香味给压制住了。
那人在树尖上,没有急于出手,只慢慢看清楚了下面的三人的模样。过了半刻,她竟轻烟一阵似的,慢慢沉下来了。她走到在辛祈子面前,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咯咯笑了,是清脆的少女声:“三位哥哥打哪里来啊?”继而又眨巴着眼睛望着辛祈子,“这位好看的哥哥,这林麝是我等了好久的,还给我好不好?”
辛祈子望着她,微微笑着,这少女鹅蛋脸庞,细眉桃眼,笑起来跟三月天里的晴天一般,这不是那日闯入地渊浴池的一清,却又是谁?
他已寻了她数月而不得,今日她却自己蹦到了他的面前。他从未想过,见到她面的那刻该说些什么,却更没有想过,这一刻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何那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可惜这个原因他明白得有些晚。
少女见辛祈子一直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也不知害羞,将手在辛祈子眼前晃了一晃,柔声道:“这位好看的哥哥,你可以把这林麝还给我吗?我在这里等了它很久了!”
辛祁子不禁觉得好笑,看来一清在人间的性子也与天界无异,闯入地渊浴池确是她能做出的事情来。
“一清,不可无理!”
林中传来一个男子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丈远的水杉树旁,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雾气中看不清模样,只觉得此人甚是高大清瘦,雾气缭绕很有一番仙韵。
“七弟。”箫续唤道。
男子缓缓从雾中走出,竟真是一副少年的面孔,面色略苍白,只是眼神中似乎已经沉淀了好几世的沧桑。他的声音似是从灵魂而出,完全绕过了这副少年的面孔,着实是个成年男人的样子:“三哥,你来了。”
此人便是箫续的七弟箫绰。箫绰的语气淡淡的,仿佛与他对话的不是他一年未见的亲兄弟,只是普通的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