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曦苦涩地笑,他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这种话题在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中有着一种难堪的现实,赵曦局促地搓着手,这一刻他心里生出一股怜悯,也不知道对象是谁。
“别等我,十二年了,还不够浪费吗?好好找个人吧,我们都老了,总得过几天正经日子。”石河的口气不像在对一个关心她的男人说,她更像厂领导在关怀普通的老职工。
沉默,尴尬的氛围环绕在两人之间,赵曦低下头,面的烟火气在空中氤氲,他不想闻那扑香的面气,又离开桌子蹲回到地上继续搓手,现在只有搓手才能缓解他内心涌动的复杂情绪。
石河不忍看他难过,懊悔地叹息,从市里开会回来,她再也不抱任何侥幸心理了,零件厂一定会拆,整个双石镇都会变成另一副样貌,不仅具体政策最近就要下来,各大开发企业也都各怀心思,而这一连串行业链条里又有无数梁珍妮那样的人,从那些代表的会中发言她听已经出来了,每个人,每家企业的目的不同,地皮范围不同,但只要和双石镇有关,零件厂的太平日子都要到头了。
有趣的是她过去总以为自己的心全放在枯宅里,可是没想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劫数”可能要来时,第一个念想竟是交代给赵曦她现在说的这些话,她深觉惭愧,这话为什么现在才说?她甚至没资格单方面给他们之间做了结,多年来她分明一直在享受赵曦“浪费”着的时间。
石河起身走到门口,既然交代完了就放他走吧,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愿意等你。”
石河的手还在门把上,赵曦站了起来,他还在搓着手,边搓边说:“么结果就么结果,这把岁数的老树了还能结出啥果?好果好吃,烂果也吃不死。”
石河怔住,没想到赵曦会说这么一句搞笑的话,一瞬间她心脏上漂浮的悲情散去了,她笑着转过身,表情里带着丝丝羞涩:“别瞎说,我们的年纪开不得这种玩笑。”
赵曦不是玩笑,他直视石河的眼睛,告诉她:“如果对你有要求我早都耐不住了,如果只是想养老我也早都耐不住了。我不知道想要啥,只知道现下这样我舒服,我老了,但还么痴呆,不用你替我下结论。”
赵曦第一次对石河一口气说这么多句话,除了工作,这些字量抵得上两人一年的沟通量,但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如果说第一次相见赵曦对石河的好奇不足以产生感情,那么相识两年后赵曦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以他的技术水平,能留在效益普通的零件厂正是因为石河。
离过一次婚的赵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的什么样的女人,石河就和他的前妻截然相反:他的前妻市侩精明,斤斤计较,石河宽容大度,明理豁达;他的前妻高声大嗓,自以为是,石河柔声细语,谦虚内敛;他的前妻东家长西家短酷爱搬弄是非,石河对别人的隐私毫无窥探的兴趣。
一开始,赵曦被石河身上所有和他前妻完全相反的特点吸引,他觉着自己上一段婚姻实在可怕,阴影能支配他的喜恶。可是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对石河的感情和婚姻留下的阴影无关,因为石河有种奇怪的力量,这种奇怪不落俗套,能让他的浮躁归于平静。
据赵曦的观察,石河虽然是个说一不二的厂长,其实她是个很胆小的人,就像他们第一次邂逅,她看到自己时身体都吓得发抖,这么多年她都没变过,很多次她坐在危桥边,听到有人声常常风声鹤唳地悚然站起,怕的什么似的。但是石河又在某些方面胆子很大,那座危桥自从被勘测有坍塌危险之后没人敢走,她却常常在没人的夜晚从那里数次往返,还敢在半塌的无人荒宅一待就是半宿。
石河是个清冷的人,这些年她的心只放在儿子姜枫和工作上,姜枫出国后,她一心一意搞厂子,对十栋楼的八卦充耳不闻。可是石河又是个热心肠,她的眼睛只盯着厂里留守的老人孩子,就光扩建零件厂子弟学校一件事她都能把镇上、市上教育局的门槛踏破!为了搞养老社区,她不顾厂代表的反对,坚持砸钱修建养老中心,用自己的钱也不含糊,她还把石家寨村的老年人都管了,那次之后,大家才给一向柔和清淡的她安上了个“硬派领导”的标签。
很奇怪,赵曦不是个细腻的人,但石河让他有种想探寻究竟的兴趣,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矛盾的地方,他的目光跟随了她十二年,不知何时开始也就深陷了十多年。
很难说赵曦留恋石河的具体是什么,她举手投足的温雅和如水如云的气质罕见地让他痴迷;她年逾半百却还保持着年轻的纤细体态也让他难忘;她守“活寡”二十五年,却眼神永远纯净不掺杂一丝浊气的洁净令他尊重;而她工作中的刚硬,生活里一个人带大孩子任劳任怨的坚毅又让他不敢亵渎……
赵曦回溯这些年的等待,他着过急,但没觉着自己亏,他认定了的人和事从不算计盈亏。
赵曦的回应让石河愣住,她诧异又遗憾地看着赵曦,面前的人已经有了白色的胡茬,两鬓也白了一半,原来他已经和第一次相遇时完全不同了。
这一刻石河觉着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她清楚自己的自私,从第一次发现赵曦夜里跟着她时,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对她的觊觎,刚开始她有些怕,孩子还不够大,她不能让孩子因为她的婚姻承受一次又一次危险。后来逐渐地,她发现赵曦只是跟着她,什么都不做,也不干涉,甚至不好奇她摆明了不寻常的行为,他单纯得像个影子。很多次石河都想向后转,给他明明白白地说一句“我们不可能”,可话到嘴边她就怂了,她舍不得。
细数前半生,石河只经历过姜耙搂一个男人,那个和她合法睡觉的男人给了她一个儿子和四年梦魇。姜耙搂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后,她并不觉得自己孤独,没有享受过的充实的人根本不懂得孤独的痛,她深陷苦难并不自知,以为麻木才是人生本味。
可是赵曦出现了,他是石河享受作为普通人最普通情感的唯一机会,赵曦给了她一个窥探正常欲望的口子,她享受赵曦对她的在意,接受他的关心和从不说出口的照顾。
石河的内心深处藏着另一个自己,那个才是真正的她,有七情六欲,有私心和渴求,这样的她早在许多年前她就深深依赖上了被一个正常男人牵挂的感觉,这让她感到自己不算白活。
事到如今,石河又一次问自己,她不舍的到底是她与别人一样平等的感情,还是纯粹只是赵曦这个人,她问过自己上百遍“我心里有他吗”?不知道,上百遍的答案各不相同。
“是我自私。”石河还是拉开了门,和赵曦四目相对时,她觉得这四个字囊括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