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快走!快走!!”
玉吉一跺脚,把菜刀扔到东屋前的马莲堆里,不放心的一面朝外走一面扭头瞅着黑暗中表姐的身影。
阿氏眼看着玉吉出了院门这才转身走向了小厨房里的那口大水缸……。
聂玉吉出了文家,来到墙角处拿起刚刚换下的衣服,忽然看到又一条人影从文家跑出来直朝胡同口跑去,心里正在纳闷却听到文家院内已经乱成一团,他不敢久留十折八拐专拣着僻静的小巷向前门外走去。
回到家里玉吉一夜都没有合眼,心里做着种种盘算,他想着文春生一死,表姐倘若听了自己的话和姨妈返回三河县老家,也算是逃离了虎口,可万一表姐不离开文家……那如狼似虎的二婆婆……玉吉后悔没有也一刀杀了她!想到自己,倒也坦然,大不了被府衙捉了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如若不被捉去,这京城也不是久留之地,自己孤身一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罢!走到哪儿说哪儿,闯到哪儿算哪儿……就这样思来想去,转眼天色大亮,他爬起来换上一套干净衣裳出了家门就往小菊胡同走,玉吉这样着急一是惦记着表姐有没有离开文家,二是想在文家门前站一站,尝尝报仇之后的快意。
刚进小菊胡同,远远地就见文家门前挤满了人,大门两旁站着两位看街兵,玉吉走过去挤在人堆里,这时听见有人问一位老者:“老大爷,这门里出了什么事?”
老者道:“这文家儿媳妇谋害亲夫已然被翼里锁去了!”
玉吉只觉得五雷轰顶大吃一惊!
又一位道:“还没把奸夫拿住呢!早晚一块儿剐!”
一位老太太插嘴了:“顺子,别瞎说,谁是真凶还没个准儿呢!我看这小媳妇少言寡语的多沉稳,说不定是他们家的这个!”说着伸出一个小拇指头。
有位壮汉道:“甭管是小媳妇还是小老婆,背后要是没有奸夫指使,那才是王母娘娘坐月子——生了鬼了!”
又一位小伙子道:“这年头还论什么真凶假凶?银子当家,老爷做主!”听着这些个议论,聂玉吉只觉得头重脚轻,手心一阵阵发麻,他不知自己怎么离开的文家,也不知怎么信步走到了护城河的河沿上,两眼盯着流淌的河水直待到长烟落日夜雾冥冥才踉踉跄跄地转回家。
盛兴客栈里,瑞珊老人听到玉吉讲到这儿连声叫着:“糊涂!糊涂!”
玉吉呜咽着道:“当时,我想去自首投案,可又一转念,那样做不但救不了姐姐,反而落个通奸杀人的罪名坏了姐姐的名节,可不去投案,我……”玉吉刷地扯开上衣,只见胸口上满是青紫的伤痕:“每每听到姐姐在堂上受刑,我就偷偷地拧打自己,我不忍让姐姐代我……受过啊!后来我见《京话日报》上有人为表姐辩冤,便又想到那天从文家跑出的黑影心里总算有了些指望……”
老人摇摇头:“是非真假总有明了的一天,堂堂国法岂能儿戏!”
“国法?!”玉吉抹了把眼泪愤愤地说:“现如今多少女子被父母之命的恶婚姻送进虎口,多少女子在婆家惨遭虐待含恨而死,那堂堂国法又在哪里?”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人连忙摆了摆手不让玉吉再讲下去。
脚步声来到门前停住了,紧接是几记敲门声,老人慢慢走过去拉开屋门却见连升和钰福顶着雨站在门前。
“是你们二位,请进,请进!”老人侧身向里相让。
连升一脸卑谦地笑容道:“老前辈,您让我们这通好找!”
二人走进,钰福瞧着屋里的陈设道:“老前辈,您这威名显赫地侦探大家,怎么能住这样的客栈里!”
“侦探?!”玉吉心里猛然一怔。
连升一眼看到了玉吉脸上的表情仍旧笑着问:“这位是?”
瑞珊老人道:“我的一位朋友,正在病中,二位请坐下谈!”
连升道:“老前辈,您的话我们已经回禀了乌大人,可是我们乌大人恳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到府小坐。”
“是啊,我们乌大人说有事要向您请教。”钰福搭言道。
“岂敢,岂敢。请转告乌大人,老朽公务在身,明天就要返回天津,改日再到府上拜会。”
钰福忙说:“老前辈,事不宜迟呀!阿氏一案一经朝审就要问斩了,乌大人请您就是为了这桩事情。”
玉吉一听顿时如同万箭钻心,他一挺身子要张口说些什么,瑞珊老人踱了两步恰好把玉吉挡住,并且把一只手背在身后向玉吉摆了几摆,示意他不可冲动,岂不知连升那一对笑眼却一直偷偷地盯着聂玉吉。
老人沉吟了一下道:“刚才我已然拜见了刑部尚书葛大人,并谈及阿氏一案,老朽对葛大人讲,此案证据尚嫌不足,匆匆问斩于舆论上怕不大妥当,眼下可取前朝监候待质之法,即把阿氏长期监禁,待一切明了之后再行处决,葛大人已然答应和三法司的几位大人们慎议!”
“老前辈高见,我们这就去回复乌大人,恕不久坐了!”连升拉起钰福就走。
两人出了房门连升拍了拍钰福的肩。
“兄弟,没看出点毛病来吗?”
“毛病?”钰福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连升趴在钰福耳边嘀咕了几句,又一起返回窗下,悄悄地沾着雨水把窗户纸点了两个小洞,一边瞧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见屋内玉吉拉着老人问:“老伯,您到底是……”
“老朽姓张,名瑞珊。”
“就是人传的天津著名的侦探大家张瑞珊?”
老人点点头。
玉吉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原来老伯这样待我就是为了套出我的一番口供?该说的我全说了,您可以把我送去邀功了!”
屋外的连升和钰福吃了一惊,彼此交换着眼色。
老人摇摇头:“倘若只是如此,我把你交给那两位探兵不也就结了?想当初,我是嫉恨京城法界骄横独断,目中无人,才想查访真凶出出他们洋相的,现在虽说案情大白可老朽我……于心不忍啊!”
窗外,连升得意地说:“兄弟,该着咱们哥俩儿夺功受赏,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走!”
“哐当!”门被推开了,钰福抖出锁链直奔聂玉吉!
连升冲张瑞珊一抱拳:“老前辈,上命不可违,恕我们哥俩儿无礼了!”
“慢!这聂玉吉是我的朋友,我自会斟酌处置!二位不会不给这点面子吧?”
“面子?”连升一笑:“面子恐怕也难抵大清朝的王法吧?为了他我们乌大人就要丢官卸职了,钰福,锁!”
“无理!”老人喝了一声。
“无理?说句尊敬的话叫您一声老前辈,说句不中听的话咱们端的都是当侦探的这只饭碗,理不理的您见着我们乌大人再说去!”
玉吉道:“老伯,您不要为我多言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日子我也不愿熬下去了,只盼早早有个了结……”
连升和钰福拉着玉吉就朝外走,本来预备来接张瑞珊的马车换成了聂玉吉,两人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催马直奔左翼公所。
乌恪谨闻报顾不上连绵秋雨夜晚路滑立马赶到了左翼。
在乌恪谨面前,聂玉吉把同张瑞珊讲过的事情原委又叙说了一遍。
乌恪谨双眉紧锁,沉吟良久才又追问了一句:“你所说的都是实言吗?”
玉吉点点头:“句句是实,文春生是我杀的,我愿认罪伏法,死而无怨!”
乌恪谨半晌无语,站在一旁的钰福走上前一步道:“大人,聂玉吉已然供认不讳,就快快把他解送提督衙门也就结了!”
乌恪谨没有理会用手指慢慢敲打着桌案上的印信。
这时一名差役来报:“大人,张老先生求见!”
乌恪谨的“请”字还没出口,张瑞珊已经走了进来,他连忙要连升和钰福把聂玉吉暂且押下去。
乌恪谨迎住张瑞珊,两人寒暄了几句。
张瑞珊道:“乌大人,我深夜造访是想听听您对聂玉吉的发落。”
“承蒙张老先生相助,既是拿住真凶自然是按律而断了。”
张瑞珊道:“恐怕未必那么简单,乌大人要按律而断,就是该惩真凶,平冤狱,如今把这聂玉吉押往督府衙门,那春阿氏就可昭雪吗?”
乌恪谨默默地点点头:“老先生说的正是要害之处,祁大人非但不会放过春阿氏,反会给她加个通奸杀人的罪名,正因为想到此处所以举棋未定啊!”
张瑞珊叹了口气,感慨地说:“眼下官场腐败,民风日下,多少无辜死于非命?!乌恪谨大人身处官场之内,不能不深有所感吧?我想大人一生刚直,总不至眼看着阿氏与玉吉这幕惨剧……”
“依先生之见呢?”乌恪谨低声问。
张瑞珊把手掌向外摆了摆。
乌恪谨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聂玉吉又被带了进来。
张瑞珊道:“聂玉吉,乌大人恩典,放你出翼,你切记住天亮之后立即出城,天下自有路千条,此生此世再也不要回这京畿之地!”
“不!”聂玉吉抬起头呜咽着说:“大人,老伯大恩大德,可姐姐被杀在即我不能眼看她代我受过,请大人赐我一死!”
“糊涂!”张瑞珊一拍桌案,厉声道:“就是让你去死,有谁相信你们只是姐弟之情?有谁相信阿氏与此案没有牵连?!难道你害了阿氏性命还不够,还要断送你这位表姐的名节吗?!”
“可我不能,不能看着姐姐惨死在刀下。”
“恐怕……她不会等到那一天了!”乌恪谨道。
“大人,她……”
“她已然几天水米未进,不会久于人世。”
玉吉顿时觉得五脏六腑被人剜得一空只剩下了空空的躯壳,他瞪着呆滞的双眼两颊抽搐而欲哭无声。
乌恪谨吩咐道:“连升、钰福,送他出去!”
两人伸手挽起聂玉吉刚一转身又听到乌大人道:“慢!捕获聂玉吉一事不准向任何人提起!”
“嗻!”
这时玉吉突然摆脱连升钰福转头跪在张瑞珊面前:“张老伯,您的大恩聂玉吉来世再报,我还有一事相求。”
张瑞珊点点头示意他讲。
“求老伯设法让我和姐姐再见一面!”张瑞珊想了想拿出一张名片:“春阿氏现关在北所大牢里,你马上拿着我这张片子去见提牢厅主事秦大人,他会安排你们姐弟一见!”
聂玉吉双手接过名片又拜谢了乌大人这才跌跌撞撞地向雨中跑去。
北所大牢里,阿氏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气息已然不畅德氏紧紧守在一旁。
“玉儿姐姐!姐姐……”玉吉进了牢房便扑跪在阿氏身边呼叫起来。
阿氏睁开了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玉吉。
玉吉痛心地说:“姐姐,都是表弟害了你,我这就去督府投案让他们放姐姐出去!”
“怎么?!你……”德氏惊讶地望着玉吉!
阿氏抓住母亲的手虚弱地说:“表弟他……他急坏了,别……别信他的话……”她那哀求的目光里闪着泪花儿接着又紧盯着玉吉的双眼微微摆了摆头,玉吉知道这是表姐不叫他道出真情,他再也忍不住了哭喊道:“不!姐姐,我不能再让你代我受苦了!”说着起身要向外走,这时德氏见女儿眼睑低垂惊叫起来!
玉吉连忙又返回阿氏的身旁。
阿氏喘息了一阵慢慢睁开眼睛,她的目光落在墙头的窗户上,喃喃地说:“扶……扶我……坐起来。”
玉吉和德氏扶着阿氏一起顺阿氏的目光望去,只见窗外雷停雨住一轮皓月破云而出,悬挂在夜空里。
“多……多好啊!”阿氏悄声自语着,玉吉突然觉得阿氏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连忙把阿氏平扶在铺板上。
阿氏像是在说些什么,玉吉低下头,把耳朵贴近阿氏嘴边,只听见阿氏虚弱、颤抖但却很是平和地说:“吉子……多好的月亮……姐姐……先去了……”说着眼睑无力地垂落下来,紧抓着母亲和表弟的手松开了,嘴角蓦地漾出那对迷人的笑靥。
“玉儿,我的玉儿──”
像是不忍目睹这幕人间惨剧,皓月悄然隐没了,静静的秋夜里传来哀婉凄凉的夜卖声,仿佛在呼唤着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一位位屈死的冤魂。
按照族规旧俗,阿氏之死是不能葬入阿家祖坟的,翌日下午一副薄棺收殓了阿氏,埋进了安定门地坛西北角上的乱坟岗子,坟前竟没有立下一块像样的墓碑。
几天之后,《京话日报》上又爆出一则轰动四城的新闻,这新闻并非是阿氏的死而是在阿氏墓旁的枯树上发现了一具毁了自己面容上吊而亡的男尸!人们在猜测死者是谁?在猜测和死去的阿氏有怎样的关联?一时间,纷纷扬扬,其说不一。
老茶馆里,茶房钱二的嘴里还是说不完的奇闻轶事,据他讲,有人看见一个妇人在阿氏的坟前上供烧纸,走近一看原来是盖九城文范氏!
还有人说,坟前那棵吊死人的枯树大冬天的发了绿,说不定明年就会长出叶子来遮在阿氏的坟头上!
还有更邪乎的,说自打阿氏一死,文家西厢房里一到后半夜就有女人的哭声,吓得文光卖了房子搬出了城。
唉!猜疑毕竟是猜疑,传言毕竟是传言,再也没人想去弄清个真伪,更没人由此去想些什么。
斗转星移,逝者如斯,这桩惊动朝野的春阿氏案也随着那枯树孤坟溶入冥冥渺渺的历史烟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