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自打从提督府回来乌恪谨这心里就没踏实过,那天拿起当日的《京话日报》陡然一怔,只见上面登了一条按语鼓动各界来信来函关注春阿氏一案。
按语中写道:“现在中国改定法律,为自强的转机,外人的眼光都注重在我们的刑法上,本报不嫌麻烦极力调查阿氏一案,并不是为一人一家的曲直,如果春阿氏实在冤枉,提督衙门的黑暗也未免太无天理了。还求知道底细的人再与本馆来信,如有真实凭据本报馆敢担争论之责任。”
报上还登了一位女士给报馆主笔的来函。
《京话日报》第七三九号
“我家与提督衙门为邻,那里提审春阿氏,上堂不问别的只是逼问奸夫,不认就搭上锁来上刑,打算有个分辩全然不准,旁边伺候的人向来都是铁心肠,我与春阿氏非亲非故看着都想落泪,既是中国人不能不管中国事,但我是一个女子又没法子管,闷了好几天写了这封信,告诉您知道知道就是了,唉!中国的黑暗世界,几时才能放光明呀!此颂著安,琴心女士淑瑗。
没几天又一篇文章见报了。
《京话日报》第七四三号
来函:贵刊……请刑部宣布罪状,刑部守定了秘密宗旨,始终不肯宣布,现在预备立宪,立宪国民将来都有参与政事的权利,何况春阿氏一案本是民事,官场要治她的罪本是给民间办事,既给民间办事为什么不叫民间知道呀?果真定成死罪,屈枉一人性命是小,改变了法律再出这样没天日的事,中国还能改什么政治呀……”
像这样的信一封接一封地刊登在《京话日报》上,有的为阿氏鸣冤,有的指责衙门虐待人犯,有的提出质疑,有的发表自己的高见,这时又传出两宫太后下了懿旨要刑部严查阿氏一案,这一来更闹得沸沸扬扬。
乌恪谨想着这是从自己手里交上去的案子,又在正堂大人面前弄得不大痛快,加上报刊上的舆论像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整日里浓眉紧锁心绪不安,今日正愁没有头绪忽然听到家人来报,说是连升和钰福求见,不禁心里骤然一喜忙吩咐叫二人快快进来!
原来,连升和钰福一起从公泰茶馆出来走街串巷地去找卖炸豆腐的小德子,也算二人有运气,这小德子不知什么时候改了行,正站在一个胡同口卖“雪花落”,这“雪花落”有点像现如今的刨冰。
小德子敲着吆喝着:“冰儿镇的雪花落,好喝凉的你尝尝口道,让你喝来你就喝,熟水白糖桂花多…”
小德子见翼里当差的来找他哪敢怠慢忙问:“二位爷,找小的有什么贵干?”
“买你的雪花落!”连升打趣地。
“二位爷还提个买字,什么时候想喝,小的送到府上去。”
“我们哥俩儿没那闲工夫!”连升把笑脸一收:“说点儿真格的,小菊胡同文家的血案你听说了吗?”
“满城都嚷嚷动了,我……”
连升打断他的话接着问:“听说案发那天夜里你……”小德子顿时明白了二位公差的来意忙道:“二位爷听我细说。”说着盛了两碗“雪花落”递到连升和钰福手里。
“案发的那天晚上我的买卖不错,一锅炸豆腐卖了个精光,我挑着挑子想早早回家歇着去,刚走到小菊胡同口就见从里面跑出个人来一下子撞在我的挑子上,我想骂几句不中听的,那人连说对不住对不住,听声音挺耳熟,我瞪眼一看原来是北新桥街里的普二爷,见是熟人刚想搭两句话,可他一扭头慌慌张张地朝前走了!”
“你认得准?”钰福问。
“错不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小德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胡说?”
二人点点头又问:“要是传你当堂对证呢?”
“小的自然照实讲!”小德子坦坦荡荡没有犹豫。
要查的查着了,要问的问清了,加上一碗甘甜冰凉的“雪花落”入了肚,连升钰福觉着心里一阵清爽这才迈进乌大人的府门。
乌恪谨见连升钰福走进来迫不及待地开口便问:“让你们查访得有些眉目了?”
“回大人的话……”钰福把从许五爷那里访来的有关普云,祁正堂和范氏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遍。
乌恪谨不动声色地听着,紧要之处缓缓地点点头。
钰福接着道:“刚才我们二人在公泰茶馆恰好遇上了那位普二爷。”
“噢?”
“他神色很是慌张,卑职在他的裤腿上还看到一块没有洗净的血迹”
“当真的是块儿……血迹?”乌恪谨盯问。
“大人,卑职办事您不放心,您可以问问我连兄,他也是亲眼得见!”
乌恪谨把目光移向连升。
连升只好上前一步道:“钰福看得不差,不过……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卑职跟随大人多年,知道大人为官清正,处事刚直,可眼前这个案子非同一般,要是跟祁大人叫起真儿来……”刚说到这儿乌恪谨猛然从桌案后站起身连升赶忙把话打住。
乌恪谨倒背双手在屋里踱起步来。
连升和钰福大气不敢出地垂首候在一边。
乌恪谨岂能不知事情的利害,自己的一位同窗好友多年来在顺天府供职,就因为一位兵部尚书的儿子成婚少送了一份贺礼竟然被尚书大人捏造罪名参了一本发回原籍,倘若自己和祁正堂……不过他又转念一想,眼下春阿氏已成国人众目睽睽的大案,上头又在整肃法纪,谅他一个在皇上眼皮底下的提督也不敢大做手脚……想到这儿他站定下来唤道:“连升、钰福!”
“嗻!”
“你们现在不要张扬,明天一早分别把普云、范氏拿来见我!”
“嗻!”
见乌大人决心已下两人匆匆忙忙地向外退去。
第二天一大早,连升和钰福带了人,兵分两路,连升去拘范氏,钰福去捕普云。
范氏见闯进一群衙役直奔她来了早已明白了几分。
文光却吓得筛了糠。
范氏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乌大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儿媳妇谋害亲夫还要我这做二婆婆的陪绑吗?!”
连升老于世故,心想这出戏还不知怎么往下唱呢还是小心为上,他满脸带笑不卑不亢地道:“这是上头交派下来的公事,奴才们不能不办,您就给个面儿吧,车在门口等着呢!”
范氏掏出一块手帕把身上掸了掸,转身对文光道:“老爷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晚上到‘福全馆’叫桌席候着我回来!我倒是要看看一个小小的翼尉有多大的胆子!”说罢直朝门外走去,不待差役们拉扯大模大样地坐在了马车上。
连升向文光赔了个笑脸,急匆匆地带着人向左翼公所驶去。
这一夜乌恪谨辗转反侧,刚一入睡便梦见遍天飘洒着《京话日报》,报上印着“真相大白”四个大字,范氏普云被押往菜市口行刑,春阿氏感恩戴德地跪在他面前,百姓们锣鼓齐鸣送来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突然一个人走过来扭住他的衣领,定睛一看,原来是横眉立目的祁正堂……乌恪谨打了个哆嗦睁开了一双睡眼见窗外已然大亮索性起床更衣,洗漱刚毕就喊家人备马,可他没有想到,副翼尉鹤明比他还早一步地等在翼里。
马车到了左翼公所。
一见乌恪谨走进来鹤明忙迎了上去。
鹤明压低声音:“大人,拘审范氏未免过于莽撞了!”
“这人证物证俱在,何谈莽撞?”乌恪谨简单扼要地把钰福二人访查到地讲了一遍。
鹤明支支吾吾地:“这些固然有理,不过……不过昨天祁大人派人来交代……”
乌恪谨恍然大悟心中暗想这位大人来得好快呀,担心的事果然到了眼前,不过既然迈出了这一脚就当狠狠心走下去,想到这儿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正色言道:“咱们身为百姓父母官,倘若徇私枉法对得起这头上的顶戴吗?”
鹤明不甘示弱:“乌大人言之有理,不过这顶戴可是上头给的,卑职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鹤大人放心,此事由我乌某一人承当!”
“那……今天堂审,小弟就……”
“悉听尊便吧!”乌恪谨不悦地一甩手径自朝里走去。
片刻之后,连升进来报范氏已然拘到。
“普云呢?”乌恪谨问。
“钰福带人去了,这时辰也该到了,乌大人,这范氏泼得很一路上骂不停嘴……”
“她骂些什么?”
“骂大人您……好大的胆子!”
乌恪谨冷笑了一声点点头:“连升,你立马拘她到堂上候着!我倒要看看这刁妇长了几个脑袋!”
“嗻!”连升转身退了出去。
再说普云普二爷,今天一大早刚睁开双眼就觉着头晕脑胀,心口里仿佛堵着一块铅,小屋里还弥漫着一股酒气,是谁扶着我回来的?昨天……昨天……普云拍了拍脑门儿渐渐想出了点儿头绪,昨天下午在小酒馆门口遇上一位算命的老头子,那老头儿说他命门下陷,印堂发暗,大凶就在眼前,后来……后来他们一块儿进了酒馆……普云只记得和那老头说呀,讲呀,可说的是什么?他……把脑门儿拍得山响也还是想不起来了……。
普云下了炕胡乱抹了把脸提起鸟笼子就出了家门。
他走着,遛着,一双脚不自主地来到了小菊胡同口上不由得心里一怔,他停住脚在个卖油茶的摊子上买了碗油茶,一边喝着一边朝胡同口里张望,就在这时候,他见到连升领着几个兵勇坐着大车向文家驶去,不多时就见范氏被拘了出来,普云吓得魂飞魄散把没喝完的油茶一扔提起鸟笼子就往家跑!
普云住在一座破旧的大杂院里,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扶着自己屋前的一棵枣树喘着粗气,少顷,他随手把鸟笼子挂在树枝上,小百灵叽叽喳喳地叫着,他默默地看着,听着,接着又摘下笼子打开笼门,小百灵扑腾着飞到了枣树上,这小东西不叫了不飞了,直愣愣地立在枝杈上仿佛看见了主人眼里那汪鼓鼓的泪水。
普云长叹一声把笼子扔在树下,转过身踉跄地走到房前推开了房门,顿时,他脸色骤变,双腿发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原来钰福和两个兵勇手抖锁链就坐在屋里的土炕上。
“大人……我……我说!”普云哀叫着。
“谅你不敢不说!”钰福从炕上跳下来。
“杀死文春生的不是……不是我!”
钰福揶揄道:“不是你,是我?”
“虽说我去了文家,可文春生确确实实不是我杀的……要是我言语不实,甘愿千……千刀万剐!”普云头如捣蒜地央求着。
钰福道:“没工夫听你瞎啰嗦,到了堂上跪在钉板上有你说的话!”
两个兵勇上前要锁普云。
普云央求:“几位爷,这屋里就我一个人容我规着一下,请几位略微等等……”
钰福带人来到院子里。
这时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四邻。
一位老太太道:“我看普二爷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定的,敢情真有事情。”
“请问诸位,这几天有什么人找过他吗?”钰福问。
“别人倒没见,普二爷喝醉了是位算命先生把他送回来的。”一位年轻后生道。
“算命先生?”钰福低头思忖着,一眼看到扔在枣树下的鸟笼子,猛抬头又见那只小百灵站在树枝上冲着普二的房子急喳喳地叫个不停他心头一怔,转身急走两步去推普云的房门,门竟然被从里面插住,他飞脚踹去,门开了,却见普云口吐白沫躺在土炕上,钰福赶忙上前去翻普云的眼皮,一个年纪稍大的兵勇道:“钰爷,这小子吞了大烟,八成没救了!”
钰福想了想吩咐道:“把他这条带血迹的裤子扒下来做个物证!”
兵勇刚把普云的长裤脱到膝盖处,钰福突然大吃一惊,在那留有血迹的部位长着一颗带着脓血的疔疮!他顿时觉着脑袋轰的一下,在乌大人面前这差事可怎么交哟,钰福恨不得举手去扇自己的脸!
(九)
此时,左翼公所里乌恪谨已然升了公堂。
范氏肃着脸跪在堂前。
“文范氏,杀死文春生的究竟是哪个?你要照实地讲!”乌恪谨厉声问。
“堂上有神,小妇人哪敢胡言!”范氏把眼皮向上挑了挑。
“本官问的是你!”
“依小妇人之见当然是春阿氏,除了她哪还会有别人?”
乌恪谨冷笑一声:“好个因奸杀子,陷害儿媳的刁妇!”
范氏并不胆怯反而高声叫起来:“大人,无凭无据,难道儿媳妇杀了人还要赖在婆婆身上不成?!”
乌恪谨一拍桌案:“讲!七月初八那天夜里,是谁奸宿在你的东房里?”
范氏一惊没有回答。
“本官有根有据才来问你,你讲是不讲?”
“小妇人冤枉!冤枉!”范氏随着喊叫眼泪滴滴嗒嗒地流了下来。
乌格谨吩咐左右:“拶子伺候!”
人说十指连心,这拶子就是夹在手指上的一种刑具十分厉害。
皂隶们把拶子紧紧戴在范氏的十指上。
乌恪谨又问:“你招是不招?”
“小妇人无供可招!”范氏一口咬定。
乌恪谨叫了一声:“收!”
两名皂隶左右一拉范氏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
“讲!奸夫是哪个?”
“小妇人实在冤枉!”
这时钰福匆匆走进来到乌恪谨身边低声耳语道:“普云吞了大烟土……死就了!”
乌恪谨先是一愣随即自语道:“哼,分明是畏罪自毙!”
钰福退到了一边。
乌恪谨把目光转向范氏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讲出奸夫是哪个,可那裤子上还留着血迹的普云已然全招了!”
范氏急地叫起来:“那是他胡说,小妇人实在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