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罢了,若只是他一人,秦临估计眼神都不会回一个,直接冲天而去。
但是,在那弓弦声响后,这屋宇四周,竟冒出数十名张弓搭箭的大汉,将他团团围住。
秦临相信,若那个黄脸大汉一声令下,这数十枝利箭,便将同时朝自己身上招呼!
说实话,秦临此时,虽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对数十张强弩的经验,却从未有过,也不知能否挡下,心中不由有些紧张。
他也奇怪,在人间界,弓弩乃是官府严禁之物,除了官兵军队之外,平民藏弓弩,可是重罪。他也想过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护卫,再正常不过,但戒备如此森严,却似乎有些过头了。
紧张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但该如何应对,却是最重要的事。
秦临调匀气息冷冷盯着数十步外的那个黄脸汉子,手握住剑柄,只要那人敢下令放箭,便第一时间将他的狗头斩下来!
数十步的距离,于他而言,只不过区区半息便可越过。
在他冷眼盯视之下,那汉子眉毛一动,显然有所感应,随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秦临扬声道:“你这道士,好生无礼,我家主子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却伤我府中下人,且欲不辞而别,却是什么道理?”
道士?
秦临抽了一下嘴角,旋即想起自己身上的云袍,正是道士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份,被人误会也属正常。
其实,他也不愿冒险,看对方没有要直接动手的样子,心中缓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顺着这人的话语回道:“贫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失礼之处也已向你家护卫说过,自问并无天大的过错,却只见你们用利箭威逼,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汉子笑了笑,面色大见缓和,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又看到有人前来,便转过脸去,叫了一声“铁大人”。
秦临也转过目光,看到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上了房顶,眉头不由一皱,这人看起来,怎如此面熟?
正思忖间,两人已了个对眼,那大胡子眼光凌厉,咋一看去,凶恶的很。这模样,让秦临更觉得熟悉,正疑惑间,忽又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细细的疤痕,擦着鬓角,通向耳后。
这疤痕便像一道强光,刹那间将他的心照的通亮,他只觉得心口一堵,差点儿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铁维!”
大胡子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认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啸——秦临心中再无怀疑,一个转身,直跃起十余丈高,青玉剑随即出鞘,青光一闪,已驾着剑光远去了,只留下那些护卫瞠目结舌,如在梦中。
也不知飞了多远,秦临心中,无数情绪一发地涌了上来,直冲脑际,便是有两块玄冰玉也挡不住了,从小到大那无数场景走马灯花似的在脑海中闪现,最后又归于那一条浅浅的疤痕。
铁维,他怎会忘了这个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秦临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还记得那日午后,父亲领这人进来,言其有万夫莫当之勇,双臂有千钧之力,秦临好奇,便让这大胡子拉开挂在墙上的一把大弓。
当时,那一把比他还高的强弓,被大胡子轻松拉成了满月,接着再一用劲,便将其轻松拉断,崩断的弓弦抽在他的脸上,便留下了如今的这道疤痕。
曾几何时,此人脸面流血,依旧不动声色的狠劲,成了他小小心灵暗自崇拜的对象,对那道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记忆深刻。
随着年龄渐长,阅历增加,他幼时的心情再不复见。可是,这道疤,这个人,尤其是这人身后,扯出来的那一连串渐渐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突如其来,让他晕了头。
“铁维是侯府的侍卫统领,有他在,必是侯府要人在此,是谁?”
思及此处,他再也飞不下去,按下剑光,停留在一处野地里,不停地喘息。他将刚才清醒以后,所接收到的信息一一整理,最终做出了结论:“应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来……却不知是府中的哪一位?”
已近九年不曾见到的诸位亲人身影纷至沓来,一个个模糊地令他心悸!他只清楚记得祖父那癫狂迷乱的模样,还有父亲严厉冷肃的面孔。
其余人,包括他的母亲、祖母,还有几位弟弟、妹妹和姨娘,都只能抓着一点不真实的虚影,如同幻雾,风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一想到在数十里之外的,是这世间与他最亲近的血脉,就让他全身都滚烫了起来,与至亲相认的冲动,瞬间成燎原之火。
“是母亲,还是祖母?”
他脚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中也在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滚烫的血液,在他胸腔内来回翻腾。
他开始在想见面之后的说辞,是啊,他该说些什么呢?
阔别九年,他该用什么理由,让亲人们相信,他还活在世上?该用什么样的说辞,来表达出他此时的心情?
见了母亲,他该怎么说?见了祖母,他该怎么说?若是其他的姨娘,他又该怎么说?
他又想,见了他,母亲会说什么?祖母会说什么?其他的姨娘又会说什么?
还有,父亲会怎么说他?祖父,又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对一个失踪了九年的小主子,侯府里林林总总的侍卫、下人,又会怎么面对他?
即使他的智力远远高于同侪,但面对这些即将接触的一切状况,心里面也有些紧张,手心更不知不觉地出了汗,湿腻腻的,好不难受。
他本能地在外袍上擦了擦。
沙石土粒粗糙的触感,划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一身玉蚕丝织就的道袍,虽称不得寒碜,但是在刚才那一场变故后,说它千疮百孔都嫌有些保守,还有残留的血迹、被泥水溅上的污渍……
自己这个样子,真的该去吗?
在迟疑中,他的眼神渐渐恍惚迷离。
忽然,火红的颜色在他眼前一闪,霎时如雷霆般在他耳边炸响。
他狂吼一声,转身向后狂奔,才跑了两步,便踉跄向前栽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地面积水毫不客气地又抹了他一声。
只见眼前,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的落在地上,随着微风扭动了两下,叶柄转了一圈,正指向他苍白的脸。
秦临呆呆地看着这片叶子,良久,才将脸重重地埋下,贴着地面缓缓厮磨,艰难地吞吐气息。
泪水肆无忌惮地洒下,在几度抽噎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
“我怎么回去?怎么回去……”
他是什么?
宁国侯府的小世子吗?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道士,哪里有半点世子的样子?
太乙宗的嫡系弟子吗?
他刚刚跟是杀师仇人一起,让自己的恩师死不瞑目!
他是谁?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一个卖师求生的叛徒,一个异想天开,想去做侯府世子的疯子!
他要怎么回去?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终于站定。暂歇的秋雨此时又下了起来,他仰天吐出胸中浊气,嘿然一笑,缓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