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爷,那小辫儿,本名那慕格,因其后脑勺留有一根比略大些的耗子尾巴长不了多少、也粗不了多少的小辫子而知名于北市场。他是正黄旗人,祖辈好象很显赫,也很有钱。家在皇寺附近的胡同里,就常在北市场街头闲逛,喝喝茶,听听戏,到卧云轩抽口大烟,有时也到窑子里坐坐,但从不过夜。民国十几年了,他还留着一根小辫儿,可见其对爱新觉罗家族忠心耿耿。他细高细高,因而背有些驮。他头发花白,今年刚好五十岁。
我之所以详细介绍一下那小辫儿,是因为我从小就听奶奶常提到他,说他在
北市场“也算个人”。
混混沌沌的北市场,最亮堂的地方就是平康里,总是灯火辉煌的。那里妓院栉比鳞次,最有名的当数福春堂。福春堂的老鸨子四十岁上下,看上去挺“少兴”,我太姥说的,“就象三十四五岁”。我太姥和我奶奶这辈子都没忘记她。人们都管她叫“观音姐”。
这工夫,观音姐正在指挥人往大门上边挂灯笼。她身边站着几位浓妆艳抹的
妓女。观音姐在骂:
“缺八辈子德的!偷我家的灯笼!生大疔的!有能耐你进里边偷人呐!你也没那个能耐!”
附近是一个卦摊儿。算卦的先生五十多岁,人很瘦,胡须却很飘逸,几髯垂下,增添了几分仙风道骨。人们不提他名讳,都叫他“马神仙”。他整天在北市场摆摊算命,人们都说他算得准,他自己也这么说。他每天扛着一面幌子出摊,地点固定,充分显示了自信和自豪。幌上隶书四字:“知机其神”,说是前清的一位进士给他题的,那时他刚刚出道就出嘴不凡。如今也是对谁都带搭不理的,一脸的玄妙。熟人却也跟他打哈哈,他也会回应几句,在这北市场熏的,还有些凡尘气。
一个嫖客从福春堂里面出来。
观音姐陪着笑脸,问:“哎,咋走了?月姑娘得罪你了?”
嫖客边走边说:“我没银子了!”指妓女们,“都叫她们掏空了。”
一妓女:“去你的,是你乐意!”
观音姐冲那人喊:“有空儿来呀!”又冲挂灯笼的人喊:“绑结实点!让他再
偷!”
她走到马神仙跟前:“哎,马神仙,你看见没,是哪个没屁眼子的干的?”
马神仙一笑:“这是夜里偷的,只有你家客人能干这种事——你得罪人了。”
观音姐对挂灯笼的人喊:“往上点儿!再往上!省得他再偷!让他够不着!
呸!缺大德的!……”
大肉筋走过来,敲着“哈拉巴”,说数来宝。
大肉筋:“北市场,市场北,福春堂的姑娘嫩如水。东边客(且),西边客(且),奔的都是观音姐。观音姐,有能耐,见着男人往里拽。往里拽,往里薅,掏瘪你的大钱包……”
观音姐掏出几枚铜线,扔给大肉筋:“去!一边去!”
大肉筋:“观音姐,我是给你唱喜歌……”
观音姐:“我没功夫听你放屁!”
大肉筋:“让咱走,咱就走,观音姐请我喝顿酒。钱虽少,情义在,福春堂的姑娘真不赖……”
大肉筋掂着几个铜子走开了。
姜雨萍挎着菜篮子路过这里。她看见了观音姐,想当作没看见躲过去。可观音姐看见她了,喊:“洪太太!”
姜雨萍只好停住怯怯地:“观音姐……”
观音姐走近她:“洪太太,见我咋就躲呀?”
姜雨萍忙摇头:“不是,观音姐,我……”
观音姐扫一眼姜雨萍的菜篮子。菜篮里就是刚捡的那几片烂菜帮。
观音姐:“你看你,习外了,不就仨月房租嘛,多大事儿呀?躲啥呀?我想要,早上你那取(读qiu)去了。没事儿,我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
姜雨萍心里一阵热乎:“谢谢你了。等菊叶儿她爹寄来钱,我马上就给你……”
哎呀,忘说了,我奶奶叫菊叶儿——多好听的名字。
观音姐:“咋的?洪营长还没信儿?”
这回都知道了吧,我太姥爷姓洪,在东北军里当营长,是郭松龄的属下。我太姥也算是官太太呢。
姜雨萍她不知道,郭松龄,人称“郭鬼子”,他出大事了。
在关里离山海关很近的滦州火车站的一座楼房里,郭松龄正对少校以上军官慷慨陈词:
“自民国十年以来,兵连祸接,民生涂炭,东北军官兵,死伤甚众。此次入关,战火殃及长江下游,已引起全国公愤。更不可忍者,我将士前方卖命,奸人却坐收渔利。在老帅面前专与我们作对的是杨宇霆,此人骄纵专横、长君之恶,妒贤忌能,排斥异己。此人不除,东北永无宁日。权臣在内,大将焉能立功于外。我们打到头发白了,仍然是那几个混蛋得便宜,这仗还怎么打?我们打下了江苏、安徽,还不是杨宇霆、姜登选之流去当督办吗?如今他们被那里的老百姓撵出来了,又要叫我们去收复地盘,这我郭松龄是不干的!我已拿定主意,此后绝不参加国内战争!我们东北,土地辽阔,物产丰饶,三千万百姓希望安居乐业,我们为什么还要进关打仗?经营好我们的东北,岂不远胜于阋墙的战争吗?有百姓说:进关进关,就是进了棺材!我们要跳出这口棺材!南方的国民军提出打倒军阀,我拥护!军阀不倒,国难不已!东北的军阀就是老帅。他年事已高,应暂息仔肩,颐养天年,让位于少帅。我要用武力拥戴少帅主掌东北……”
他这是要造反呐。
他果真造反了。
他枪毙了路过此地的张作霖的爱将姜登选。随即挥师出关,杀向张家老巢奉天城。“东北国民军”的旗帜在硝烟中飘扬。士兵们们胳膊上都戴着绿色臂章,上写: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大军在郭松龄的指挥下,二十天连克昌黎、山海关、绥中、连山、锦州、新民,可谓势如破竹,奉天近在咫尺。
史学家说郭松龄反奉是正义的,是受国民革命的影响,反军阀的。可在老百姓眼里,那仅仅是一场热闹。我却很欣赏郭松龄的一首七绝:
“十年天地干戈老,
四海苍生痛苦深,
此中何处无人世,
只恐难酬烈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