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包袱放下了没错,但陆闲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自己一直在林间游荡,有时在父王身边撒娇磨蹭,看着脚边跪拜的民众龇牙冷笑,甚至还有几次嚼着血淋淋的生肉还觉得很美味。
陆闲梦里嚼巴着一根大腿骨,咂摸地津津有味,还在思考再上哪儿才能搞到这么好吃的肉,要不就西南方的那个小村子吧,之前还看到一个精壮汉子,嚼起来肯定香。
等等……村子?汉子?
理智缓慢上线,陆闲逐渐意识到自己嘴里这根似乎是某种身材高大的灵长类动物的大腿。
艹,陆闲身体抖了一下,半梦半醒间砸吧咂吧嘴,好像还真有一股血味。
他睁开眼努力回忆了一下梦境,心底涌起巨大的惊恐,直到借着外面洞冥草的微光看清自己在哪,这才浑身发软地坐了起来。
这梦也太无语了吧?估计是之前多少被狼妖吓到过,就代入自己梦见吃人了。
但嘴里这股子血味,陆闲又舔了舔舌头,居然不是幻觉。他伸手向嘴角摸去,就看到沾了一手的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牙龈出血的厉害,甚至鼻腔可能也有破裂,一呼一吸之间都是铁锈味。
算了,应该是太累了,而且自己之前那个身份应该也没什么补充维生素的路径,今天拜见完顶头上司看看能不能搞几个橙子或者大枣吃。
陆闲在脑子里大概盘算了一下今天的日程,用力挤了挤都是红血丝的眼睛,爬起来给自己舀了碗水。
桶里的水居然是温的,不知道是不是老汤亲自热过的。
这么一想,这玩意跟老汤的洗澡水的似的。陆闲捏着鼻子漱完口,往屏风后的夜壶里一吐,哆嗦着回被窝睡回笼觉去了。
后半夜倒是没有再梦见莫名其妙的东西,但睡眠质量却并不高。陆闲翻来覆去地滚了好久,烦得身边的林承道搡了他好几次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要么不睡,要么睡好,这种欲睡还醒、欲醒却困的状态最要命。
早上鼓声过了七八通,伍征从推到晃地努力了好几次,陆闲才一脸倦容地爬起来洗漱。
伍征也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水杯什么的一气递给他,盯着他穿戴整齐,生怕在少卿面前失礼。陆闲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很难无视,伍征自然出言相问:
“陆兄弟昨晚没休息好吗?看你这黑眼圈,都快赶上来司直了。”
陆闲还没什么精神讲话,倒是林承道,一边揩牙,一边愤愤地指责陆闲昨晚睡觉不踏实的恶行,自己累了好几天,结果这小子泡了沐兰汤居然还到处乱滚,连累地自己也没睡好,只有他伍行风睡得死去活来。
陆闲苦笑着道歉,但心里居然泛上一丝微妙的亲热感。还记得自己之前也是这么吐槽寝室的兄弟,老是半夜翻身,整得下铺的自己也睡不好。
再看身侧的两个人,不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又是一起睡过觉的朋友,倒也真能称得上一句“室友”了。
念及此,陆闲的笑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甚至有心情和林承道你来我往地吐槽几句。
伍征看他打起精神,也放下心来,还说要带他去膳堂,简单用过早饭再去
这不提还好,一提吃饭,陆闲肚子立马应景地叫了一声,但模模糊糊想起昨晚梦里的内容,胃却是抽搐了一下,不由有些反胃。
“伍兄,我……”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吏舍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踢开了。
正是昨天回来就一直不见身影的杨战。
他进门略扫了三人一眼,目光就停留在陆闲身上,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走。”
陆闲略一愣,还在想这个字是让自己跟着他走还是让自己滚蛋,看到杨战说完转身就走,立马领悟过来,两步并作一步地跟了上去,留下伍征和林承道两个人面面相觑。
“行风,你说寺正怎么还亲自来了?陆闲应该没什么岔子吧?毕竟他家世清白,又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开的天眼……”林承道咬着嘴皮,到底是有些替陆闲紧张。
他们这位眼高于顶的顶头上司,从来都是把人带回来就再也懒得管了,什么时候还自己跑到吏舍巴儿巴儿地带人过去?
虽说昨天自己说起前程心态有些失衡,但林承道心里还是希望陆闲能到自己所在的甲一队的。要知道,整个长安和近幾的妖鬼事都只有杨战、伍征和他林承道区区三个人负责的,眼看着能有个心眼不坏的小伙子加进来,他怎么可能不上心。
“能有什么岔子?”伍征略一思考就安慰他道,“要说陆兄弟这个人,是肯定没问题的,不然寺正也不会带到长安。按他的性子,十之八九是少卿上了心,所以就屈尊来领人了。”
但话还没说完,伍征自己心里也没底了。好端端的,少卿怎么可能上心一个偏远地方来的毛头小子?
但陆闲不可能知道室友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顾着和杨战保持一个礼貌又安全的距离。离得远了,怕眼前的“大人”生气,离得近了,也怕他生气,只能尴尴尬尬地跟着。
绕过一面光滑巨大的白玉影壁后,就算陆闲紧张地口干舌燥,也依旧被眼前园林之大、回廊之曲折震惊。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既有廊腰缦回之雅,又有檐牙高啄之势,更兼池上叠石巍峨,道旁奇花异草不绝。
哪怕陆闲已经亲眼见过现代工业下的摩天高楼,还是会为眼前的景致瞠目结舌。
但这么一来,那什么少卿作为这个园子的间接拥有者(府衙的所有权当然在公权力手里),那不是难搞得要死?
想到这陆闲更紧张了,像个木偶似的跟着杨战,直到在一个略显怪异的……房子面前站住脚。
说它怪异是因为这房子和整个园林的格调完全不搭,甚至和这个时代都不搭,因为它是个平顶房,没有屋檐,没有牌匾,空落落地放在那儿跟没完工似的,偏偏门窗台阶又异常奢华。
杨战当然不会对陆闲解释什么,只是恭敬有礼地敲敲门,就一言不发退至门侧,转身持刀侍立。
要我自己进去的意思吗?陆闲吞了吞口水,轻轻推开门扉,心跳像擂鼓一样。
关了门后,陆闲回身笼手站在正中,偷偷打量起身边环境。
这里的装饰很简单,一副桌椅,一面屏风,还有一个精致的小香炉。房间正北盘腿坐着一个人,身影被屏风挡着,看不真切。
正是靖违寺名义上的二把手,实际上的头儿,季怀远。不过陆闲此时只知道他是少卿,能一言定下自己的去处,完全没心思在意这些细节。
房中安静地不像话,风声鸟鸣全都听不见,真正地落针可闻。
陆闲缓缓深呼吸两下,正准备向少卿问安,但随着房中清苦的熏香渐浓,自己心里毫无预兆地一空,慌乱感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这种感觉只有只有自己前世被老师点名,或者想起重要的事才有。
还没等他找出心情异常的原因,前方就响起季怀远没有感情的声音:
“你不是陆闲。”
慌乱扩散到了全身。
陆闲想像之前一样胡编点什么,诸如“小人就是陆闲,少卿是不是误会了”“您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意思”“我真的是陆闲”等等等等。
但念头还没浮起来就被更多念头压制了。
对面说不定是在诈自己?
本主自己有什么问题怎么办?
死了怎么办?
说错了会不会牵连家人?
陆闲自打进门就心慌,再加上现在念头纷杂,哪还能有狡辩的心力?
季怀远见陆闲不说话,也不出言催促,只是揭开案上的香炉,把香炭埋得更深了些。
直到他盖上香炉,清理炉边的香灰时,陆闲终于惊觉自己沉默得太久,不得已硬着头皮开口:
“启禀大……啊不,少卿。启禀少卿,我确实是陆闲没错。”
屏风后一声冷哼,听得陆闲口干,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嘶哑得吓自己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