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书房。
金丝楠木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与几本古书,一旁晶莹剔透的羊角琉璃灯,散发出和煦温暖的灯光,照在靳千里的面容上。
这位四十有五的国公爷,棱角分明的八边形脸,没有一丝下垂的迹象。高眉骨令那双略微凹陷的眼睛,自带一种深沉之感。优越到令人咂舌的发迹线,浓密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不难想象出年轻时该是何等令人惊艳的美男子。
养护皮相不难,难的是在这浑浊的世道,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靳千里想起方才那个少年,心底不免再次微微一动。
意气风发少年郎,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
老管家走进书房,将一只香炉摆放在书桌旁的小几上。
“老爷,少爷睡下了,老奴在屋外候了半晌,少爷他...睡的很沉!”
听到这话,靳千里竟是难掩激动得差点站起来:“当真?!”
头发花白、身形略微发福的老管家,堆起满脸褶子,笑道:“少爷的气息很安稳,中间甚至还发出轻微的鼾声...老奴从未见少爷睡的这么沉,这么好过!”
笑着笑着,管家浑浊的的眼中,竟泛起一丝泪光。
靳千里嘴角微微弯起,即惊愕又欣喜地不断点头:“抱朴真人,真仙师也!”
靳九思自出生始,就被顽疾缠身,坊间只道他每逢八月便浑身长满血疮,吓人得紧。但只有最亲密的家人,知道他的痛苦远不止于此。
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本该享尽荣华的贵公子,有生以来从未睡过一个好觉。无论白天黑夜,每每入睡,靳九思就会做一个无比恐怖离奇的噩梦。
他会在睡梦中,不自觉地抓挠自己的身体。还是婴儿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抓得自己体无完肤。
脸上、身上,所有手能抓到的地方,道道血痕,没有一寸好肉。就好像,想要将自己的皮肤血肉,从骨头上全部撕扯下来似的。
用柔软的绵布将小九思手脚包裹起来后,情况稍微好转一些。但等他长到七八岁,这种方法就没什么用了。力气大了些,绵布根本遭不住。
于是,又改成塞满丝绵的布袋。再之后,还曾试过柔软但韧性颇强的羊皮。
在此期间,国公府重金悬赏、寻遍良医,却都束手无策。有个胆大的游方郎中出主意,下蒙汗药,只要睡的够沉,就不会被噩梦影响。
焦心如焚的靳千里,也是实在没办法,便采用了这个建议。
没成想,确实有些作用。但代价是,少年靳九思白日里昏昏沉沉,木讷呆滞。
很显然,长时间使用蒙汗药是行不通的。并且,用药入睡三个月后,靳九思产生了耐药性,又开始做噩梦了。
靳千里也想过从噩梦着手,奈何儿子醒来后却只有恐惧的情绪,梦境内容却是没留下半点印象。
时间久了,府内的仆妇、婢女们私底下都说九公子肯定是中邪了。
若是偶尔也则罢了,但日日发噩梦,醒来却什么都记不得,这不是中邪是什么?
国公夫人在世时,曾因此事与靳千里吵过不知多少次。直到去世前,国公夫人还心心念念想将那个并非己出的晦气儿子,赶出府去。
靳九思长到十岁以上,绵絮布袋和羊皮手套就没什么用了,他能在梦中将之解开、摘下。所幸,门先生入国公府,以飞针入穴之法封住双臂。
但这只是治标,无法治本。
靳九思双臂动弹不得,但每每入睡,便会发出痛苦的呢喃。有时面容扭曲、挣扎,严重时还会浑身抽搐、痉挛。
这种折磨,换成任何人,都很难说一句‘能扛’。
靳九思能活到现在,一方面是因为父亲与妹妹靳问羽,始终不肯放手,任他离去。另一方面,也能看出,这位如谪仙人一般的贵公子,外表温润如玉,心性实则无比顽强。
“好,好,太好了...”
靳千里幽深的眸子里,浮现一层雾汽。
十九年了,最乖巧懂事,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对于别人来说,睡觉是件享受的事情,但对于这个可怜的孩子来说,却是人世间最痛苦的折磨。
靳千里从袖中抽出一纸书信,展开再次看了一眼,上边只有聊聊数字——
[兰秋月晦①,娶白帝城药商之女赵玉柔,九思之疾,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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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七月是国公府最忙碌的时节,因为,一年一度的悬壶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虽然每年来的名医,对儿子的病症都无可奈何,但靳千里从未想过放弃。
因为,悬壶会对他来说,早已不再是一场大型会诊或者医学讨论会,而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