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顺境之人,坐享安逸,反而忘记了危险。故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祸患积于忽微,智勇困于所溺”。
以古为鉴可知兴衰,以人为鉴可以的得名失。为人行事,不改初心,不渝夙志,三省其身,反求诸己。故君子应慎独、慎染、慎微、慎初和慎终。
少冲眼下的境况正似被俘的文天祥、官场失意时的王阳明,当邪气正盛之时,唯有蜇伏养正气相抗,等待时机。
读到北宋状元宰相吕蒙正的一篇《寒窑赋》,顿觉亲切,文中所言,句句都仿佛是对自己说的。
文中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少冲眼下的处境便是如此,身陷诏狱,纵然身负绝顶神功,也敌不过皇上的遮天大手,更难违老天爷的命运安排。
文中又说:“蛟龙未遇,潜水于鱼鳖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衣服虽破,常存仪礼之容;面带忧愁,每抱怀安之量。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份;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人生在世,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听由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
大意是说,虽然命由天定,却不能就此认命,而应初心不改,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少冲读至最后不禁汗颜,自己好几次意志动摇,患得患失,险些向崇祯妥协,看来要做到文中所说的那般超脱,自己还差得甚远。
师父宦海浮沉数十载,却始终能超然于物外。他跟文中的吕蒙正一样,未做官前穷途逆旅,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仍不忘发奋读书;一朝身入朝堂,“衣有罗锦千箱,食有珍馐百味,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上人宠,下人拥”,也未得意忘形。当他辞官又做回乞丐,仍然自得其乐,真正做到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师父是一代大儒,亦是一代大侠,允文允武,应是自己的榜样。
这些时日少冲也为忠义不能两全而苦恼,一边是忠君爱国,一边是顾全朋友之义,崇祯逼他二选一,让他内心十分纠结。当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忽然开悟:一切应以民为本,皇帝若为天下万民计,是为明君,则可忠之;皇帝只顾利私而不顾百姓死活则为昏君、暴君,不必忠之。崇祯不问是非,不分忠奸,一味地除之为快,自己也不必再忠心于他。想通了这一节,少冲豁然开朗,不再感到愁苦。
他每日读书之余歌《正气歌》,养浩然正气。他一直为江湖之事奔走,世事纷纷扰扰,如今倒落得一身清静,正好潜心修炼。
歌辞起首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天地之间有一种正气,万物凭之生生不息,生长流传。亦有七种邪气滋生,人浸淫其中,或萎靡,或狂妄。善养正气者,不受邪气所侵。当年文天祥领军抗元,被蒙军所虏,囚于北方土牢中,受尽屈辱与折磨历二年未死,堪称奇迹!传言他已养成浩然之气,最终兵解成圣。
修正气功要先格物、正心、内省。孔子克己复礼一句,一语点明圣学入门关窍,克己是收束己心的关键,要慎独必先收束放纵之心,常人习染已深,灵根在情欲中被蔽障。自知者明,克己者强,收束此心则自己能做得自己的主,心中有主意主宰这就是立志。好在少冲虽历经世事并未迷失初心,一旦静下来很容易进入空明之境,与佛家所谓“明心见性”相类。
有了心正,便是身正,气正,念头正,百会,中黄,下丹田,会阴会相连成一线,进入无意无念的归藏。
通过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修炼,体内便会出现一条上启百会下至会阴的直线通道,俗称中脉。故老相传道家修任督二脉、佛家修左中右三脉、儒家修中脉,中脉下端脐下二横指为气机发动点,气通之后先贯会阴穴,湿漉漉的有如一环,百会开通若接天宇,百会会阴和心窍相连后,夹背如藏心之所无念无意,形同大通,即所谓天人合一。天人合—就是顺应,以天道立人道,以天德立人德,最后沟通天人。
后世儒家中养气的高手以王阳明为佼佼者,他以儒家浩然之气为根基,融会佛、道,独创格物致知的“心学”,终成一代大儒。少冲之前颇为瞧不起阳明派那些个腐儒、酸秀才,便以为创派先祖王阳明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今才佩服他在人生低谷之时能有“龙场顿悟”,从此纵横捭阖,直至人生巅峰,与他养成浩然之气分不开的。
养成浩然之气,便可行英雄之事业。
他练正气功已有多年,功力看似进步缓慢,积水成渊,聚沙成塔,已有相当火候,近来练功时感觉真气充盈,隐隐感觉天地间似有一种清正淳和之气不断向身体注入,经正气功运行转化,体内的真气如水涨船高一般变得浑厚无俦,渐臻化境。虽则如此,但距真正大成之境仍然差着一步。
这一日曹化淳又来狱中,对他道:“爷让老奴最后一次问你,你认不认罪?”少冲大声道:“臣冤枉,臣无罪可认。”曹化淳道:“爷说了,你铲平帮、白莲教的兄弟只要自行解散,都可以赦免。唯有你义兄南宫破,不可不除之。只要你让他饮下毒酒,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少冲在认罪书上写了四个字:“仁者无敌”,交给曹化淳让他代呈皇上,又道:“我与南宫大哥有八拜之交,说好了同生共死,皇上要杀南宫大哥,还是将我一起杀了吧。有一句话还要烦曹公公回去带给皇上:‘靖难之变已久,人心早已不在建文,莫若自修仁德而全其子孙。’”
曹化淳怒道:“三司会审已给你拟下斩立决,不等秋后。圣上仁德,给你一条生路。哪知你死到临头仍不知悔过,你违抗皇命也要维护你的那些所谓的‘朋友’,那就别怪圣上无情。嘿嘿,你的那些朋友近日却安静得很,一个也没来瞧你,明日午时午门外行刑,要是也不来看你一看,那就太让人寒心啦。”打个哈哈,笑着离开。
少冲早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天来了反而内心平静了。他自小以岳爷爷为楷模,岳爷爷也是含冤屈死的,以一句“天日昭昭”慷慨赴死,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一时的评议算得了什么,是非功过要待后人评说。
朝廷公开行刑,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一定布下重重埋伏,众兄弟不但救不了自己,还会殒命当场。他实在想不到一个万全之策,打定主意,就在这狱中自行了断。
虽不能如岳武穆那般功盖天下,名垂青史,但平生也不算碌碌无为,如今死一人而免莫大浩劫,杀身成仁,也算不枉了。
他内心平和,想最后再读一读师父的札记。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数行文字墨迹尚未干透,笔迹与前文迥异,并非出自铁拐老手笔。细读其文,见是:
“大道之成,遗世而仙。有速成法,名曰尸解。尸解者,言将登仙,假托为尸以解化也。如蝉留皮换骨,保气固形于岩洞,然后飞升成于真仙。代之以物,或杖、或剑,或人,一气呵成,密祝:良非子干,神金挥灵。使役百精,令我长生。万邪不害,天地相倾……”
少冲早闻有尸解之法,乃修炼到了相当火候,不为肉体所困,羽化登仙而遁去。瞧字迹好似孟婆师写上去的。本来道家秘术秘不外传,莫非是她为了救少冲才甘触门规?
道家法门,炼气之法与释、儒两家迥异,但万法同宗,殊途同归,少冲炼气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虽说不及老子一气化三清的境界,这囹圄囚室未始不能破壁而出。
到晚上狱中送来饭菜,这最后的晚餐是格外的丰盛。少冲自顾炼气,置之未理。又有校尉押来一个浑身污秽的老妇,指着少冲一阵乱骂,什么欺君罔上,陷害忠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云云。少冲仍是充耳不闻。
掌刑官道:“这疯乞婆!新皇爷登基拨乱反正,残害忠良的魏忠贤倒台了,阉党被抓的抓,杀的杀。你骂的这人正是杀死魏忠贤的大英雄,你骂错人呢。”
老妇道:“既然他是杀死老阉狗的大英雄,为甚关在这里?可见你在骗我老婆子。老婆子全家老小都是被阉党所害,老婆子不仅要骂,还要吃了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她蓬头垢面,只露出两个狰狞的眼睛,一双枯藤似的手钻进铁门上的小窗乱抓。
掌刑的没奈何,将她关进旁边牢房,上起刑具而散。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少冲正在行功,耳边一个声音道:“是时候了,走吧!”说话的正是那老婆子,白日里化了妆容,变了嗓音,这时才认出她是孟婆师。便道:“前辈是来救我的么?哎,这里是诏狱天牢,就算出得了此门,外面守卫如云,必将大打出手,多伤无辜;何况这么出去就更加说不清了。前辈不用管我,快些离开此地吧。”
孟婆师道:“真是孩子话!你功高盖主,那小皇帝铁了心要除去你,没有通敌的罪名,还会有别的‘莫须有’的罪名。跟老婆子走吧,你的爹娘在外面等着你呢。凭你的悟性和修为,照着书上的法子运功,不难脱此牢笼。”
少冲自忖与其等死,不如出去自证清白,试着照书上的法子运功,轻轻一抖,全身锁链轻轻掉落。牢门系精钢打造,厚比砖头,正想着如何出去,念头刚起时人已在牢门之外了。他不敢置信,透过门上的小窗向牢里看去,地上竟还躺着一人,瞧模样跟自己毫无分别。
他无暇细究这到底是自己真的尸解了,还是玄门的幻术,被孟婆师拉着一起跃上房顶,越过数重屋宇,飘落于城墙之下。
孟婆师、空空儿、祝灵儿、岳之洋及岳夫人早在彼处等候,见了少冲,皆额手称庆。祝灵儿大呼小叫,孟婆师忙道:“禁声!这里到处是兵马司衙门的暗哨、捕快,小心被发现。”话才毕,已从镇抚司的方向传来一阵敲打梆子的声音,有人高喊:“不好啦!钦犯岳少冲越狱啦!”很快一大帮人追了出来。一时间人声大噪,喧声四起,街上冲出许多番役、兵校,看来是早早埋伏好的。
众人立即按原定路线撤离。空空儿边走边点燃一枚响箭,那箭拖着长尾巴流星似的划破夜空,在最高处迸出灿烂的烟火,响声传出数里。
朝廷这边由东厂曹化淳居中调度抓捕反贼,他已暗中布置数百名番役分散京城各处,还调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校、忠勇营的勇士,在京各衙门指挥、千百户等并禁卫军各营参将、游击、兵士不知其数,驻守各处紧要门户,一应出入俱要用心搜巡盘诘,一旦遇警,随时出动。
司礼监太监沈良住提督九门及皇城门,李凤翔总督忠勇营,三人正在房中议事,一听说岳少冲越狱,立即由李凤翔领忠勇营的人前去追拿,没多久番子手前来报称:“贼人攻向永定门,那边的马千户快顶不住了。”刚分派人手前去支援,又来人来报:“左安门、右安门皆有反贼放火。”曹化淳登高远眺,黑夜中果见左安门、右安门的方向火光映天,又有喊杀攻城之声传来。尚未来得及抽调人手,广安门、广渠门、东便门和朝阳门、东直门、安定门、西直门、阜成门、西便门皆有警情,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曹化淳勃然怒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反贼?你们日日巡城,也没抓住一个。”沈良住脸色难看,忙领命前去督查严防死守。
一时间紫禁城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街上到处是顶盔贯甲、东奔西突的官军,但不知道岳少冲逃向哪处城门,待大军杀到,攻击之人如作鸟兽散,早已跑没了影。
少冲一行赶到德胜门,值守德胜门的正是薛慕荣,他假意抵抗,暗中却开了城门放众人出城。
城门外正有一队人马接应,虽打着官军的旗号,领头的却是公主朱华凤,此时一身戎装,明盔亮甲,看见少冲安然出城,星眼莹然,要不是因为人多,几欲上前与他相拥,倾诉衷肠。岳之洋拉着少冲的手道:“你得感谢公主,多亏了公主联络各地仁人志士,出谋划策,出资出力,倾尽所有来营救你。”少冲向她点头以示感谢,向众人打个四方拱道:“诸位为了我岳少冲舍身相救,岳某在此谢过。但我是朝廷钦犯,劫狱之事非同小可,大伙儿这就散了,赶紧找地方躲避风头。”
朱华凤道:“这次来的人,有铲平帮四大堂、白莲教九散人、万恶谷、三七同盟和五宗十三派的高手,分布在内城九门外城七门,以响箭为号令同时发动。德胜门是咱自己人,岳大哥从德胜门出,其余皆是暗布疑兵声东击西,此刻早已撤退——兵分多路,好分散官军的兵力。朝廷大军一定紧追不放,四方皆有重兵防守,咱们还不能松懈,趁夜绕道西北,经龙井关越过长城口便是塞北蒙古地界,那时便安全了。”
众人齐声响应,上马齐奔西北边而去。
天将亮时,忽闻战马嘶鸣,抬头一看,荒漠黄沙滚滚,竟有一队人马迎面飞驰而来。待至近处,看清为首主将竟是萧士仁。少冲正要打招呼,朱华凤向萧士仁道:“萧总兵,你也不必客气,带这么多人来迎接。”
萧士仁自平白莲教之乱后升任巡抚,驻守遵化,接到命令阻止岳少冲叛逃,没奈何发兵来挡截。
萧士仁道:“公主惠临,请到卑职府上,让卑职一尽地主之谊。”向少冲道:“暌违数载,岳兄弟还是风采依旧,当日与子同袍共战魔教,往事犹在眼前。也请同到府上略叙契阔。”
朱华凤低声向少冲道:“萧士仁定是奉了皇命而来,你与他虽有些交情,但皇命难违,还是不去为妙。”少冲也觉有理,正要设辞拒绝,后面马蹄声急,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领头的是龙百一、贯忠等人。朱华凤返辔驻马,说道:“龙千户、贯百户,你们就不必送了吧。”
龙百一道:“公主、岳兄弟走得洒脱,可苦了咱们这些当差的。薛慕荣守城不力,连同家眷被下在镇抚司,等皇上批到法司去审,择日就要问斩。皇上下了死命令,务必将二位接了回去,不然就要步薛百户的后尘。”
朱华凤道:“姓龙的,你打得过岳大哥么?打不过还追来作甚?”龙百一道:“当然是打不过,所以才来送死,留个烈士之名,家人与有荣焉。”
朱华凤道:“我看你是想拿岳大哥去邀功请赏吧,一直敬你是条好汉,将你当自己人,想不到临到头来你还不如薛兄弟。”
少冲道:“我看龙大哥不是这种人。罢了,我跟龙大哥回去,既能全朋友之义,又能送龙大哥一场富贵,何乐而不为?”
众人皆阻止道:“不可!咱们好不容易离了虎狼之地,岂可前功尽弃?”少冲看向父亲,寻求他的指点。岳之洋道:“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儿为那崇祯皇帝扳倒阉党立下汗马功劳,却因功高震主引来杀身之祸。你知道为了朋友杀身成仁,你的朋友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如此不但徒增一碧血冤魂,还会让更多的人为你送命。”
少冲听了,却生出另一个念头,下马向二老双腿跪下,道:“不孝子少小离家,不曾一日侍奉双亲于膝前,今又惹上无妄之灾。违抗皇命是为不忠,陷朋友于险境是为不义,远走逃避是为不智,今恐不能替二老养老送终,是为不孝,请恕儿子要做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了。”说着已是双眼泪流,向父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向朱华凤道:“承蒙眷顾,无以为报,或有来生。”最后向龙百一等人道:“既然我的头颅价值千金,得之封万户侯,与其便宜他人,不如让予昔日同生共生的兄弟。”
龙百一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相信他的话。
原来少冲寻思皇帝故意派自己的朋友来追杀自己,就是为了测试他们的忠诚,自己岂可只顾自己性命而陷朋友于不义?与昔日的战友大杀四方也非他所愿。不如就此了结自己,将人头送给龙百一带回京师复命,既免伤无辜,送了朋友一个人情,又不会再有人为救自己枉送性命。岳夫人看出他的念头,心中一急,叫道:“冲儿,千万不可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