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只觉眼前一黑,向下猛落,跌在了一片烂泥上。伸手乱抓,发觉身边已无祝姑娘在,急叫道:“祝姑娘……”耳中传来祝姑娘的呻吟之声,伸手过去,恰好抓住了一只手臂,爬过去道:“祝姑娘,你没事么?”只听祝灵儿道:“我,我的屁股……”少冲道:“怎么了?”祝灵儿只是“哎哟”不止。少冲听她叫声并不如何苦痛,知无大碍。
黯淡的光线从头顶的豁口射下,只照见两人身周两三丈内,不知这地窟到底有多大。
少冲扶着祝灵儿起身,正听见头顶上方传来汤灿的声音:“这么贸然下去,恐不大妥当,……”两人忙躲到暗处,心想:“这下死定了。”
忽听完颜洪光道:“你们站开些,老夫要发掌了。”少冲暗叫不妙,拉着祝灵儿向更暗处摸去。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响,豁口处乱石垮下,霎时眼前尽黑,万籁俱寂。
祝灵儿不禁“哇哇”哭叫起来,紧紧抓着少冲,道:“瓜仔,我们出不去了,怎么办?”
少冲起初也慌乱无措,一听祝姑娘哭声,反镇定下来,道:“祝姑娘,你别急,咱们还没死,就有希望活着出去。你的火石、火折呢?”
祝灵儿方止了哭声,打亮火折,照见窟内乱石嶙峋,石上满是泥苔,这窟显是雨水冲蚀、天然塌陷形成。此时豁口处已被一块大石堵住,一线天光从上面射下来,离底高有十余丈。
少冲道:“祝姑娘,你待在这儿别动,我上去推开石头,咱们就能出去了。”
祝灵儿点点头,把火折交给少冲。
少冲嘴上这么说,心中殊无多大把握,“长辫子”要封埋自己,决不容自己轻易就能出去,但终须试上一试。他顺着石壁不久即到豁口处,顶住那块大石试着一举,那石足有千斤之重,竟不能动其分毫。他把两脚放在着力处,这一次使出了全身力气,仍只能撼动一下,再试两次,弄得腰酸臂痛,气喘吁吁。
祝灵儿在下边叫道:“瓜仔,你行不行啊?”
少冲滑下石壁,到了祝灵儿身边,道:“我歇了一会儿气,定会推开的。”
祝灵儿哭道:“你骗人,你推不开是不是?没想到我要跟这臭瓜仔死在一处……”
少冲心中苦恼道:“女儿家遇事不想主意,就只是哭鼻子。”坐地运功调息。隔了一会儿力气渐长,又上到窟顶,鼓劲连举两次,仍是如此,自感推开大石,就算加上祝灵儿,合两人之力也无法办到。当下回到窟底,甚是沮丧。
祝灵儿哭着道:“瓜仔,我不想死,我才十六岁,还有好多事没做过……”
少冲道:“我何尝不是呢?师父的大仇未报、沉冤未雪,铲平帮的传帮之物也被我弄丢了,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不甘心。”
祝灵儿道:“我还不知道爹娘是谁,长什么模样,还在不在世上。”
少冲听她提到生身父母,鼻子一酸,道:“我也是。”他只从何太虚口中听到有关爹娘的一鳞半爪,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当下又道:“你也是孤儿么?”
祝灵儿道:“我从小在华山修罗刹长大,白姐姐说我是师父从虎嘴中救下来的……白姐姐对我可好了,我好想念她,听说人死了要到另一个世界,我死了也可以见到她了……”
少冲知她所说的“白姐姐”便是丁向南之妻白若霜,在鹤鸣山他曾见丁白二人刺杀真机子,为武当道士所俘,却不知白若霜已死。这才从祝灵儿口中得知,当日鹤鸣山祭典之后,丁向南活着回修罗刹,白若霜却再也没醒过来,并且尸体也被武当派扣在紫霄宫,说是剖解查明死因。
祝灵儿哭得累了,竟沉沉睡去。少冲心有不甘,亮火折四面找寻出路,这窟虽大,却如一个大枯井,四面封闭。少冲终于颓然躺地,火折跟着熄灭,一阵莫名的绝望涌上心头。
便在此时,忽有“哗哗”水流之声入耳,听去非溪非泉,仿佛瀑布。回想落入此窟前未见哪里有瀑布,此处能听到瀑布声响颇为奇怪,他一念好奇,循声找去,蓦地看见一束细长的光线自石壁处面透进来,原来石壁上竟有一道极细长的石缝,若非循声至此,不灭火折,怎么也不能发现。
少冲大喜,叫醒祝灵儿道:“祝姑娘,快来啊,咱们有出路了。”
祝灵儿梦中惊醒,说道:“瓜仔,咱们这是在哪儿?”一觉之后,竟忘了身处何处。
少冲正对石缝,劲运双掌,平推而出。掌到石落,一大束光射进来,照得他睁不开眼来。
祝灵儿喝一声采,拉着少冲的手道:“瓜仔,这是什么地方,好美啊!”当先从打穿的窟窿中钻出去。
只见前面一道飞瀑如银河倒泻,飞流直下,落入下面山涧中,眼前白雾蒸腾,耳中空谷回响,置身其间,令人尘襟顿爽。
祝灵儿手指瀑布,道:“瓜仔,咱们到那处玩去。”二人所立处前面不远便是悬崖,临崖有条险道通到瀑布里面。少冲见路径过于危险,怕有什么闪失,便道:“咱们找下山的路才是正事,日后有空再来玩吧。”祝灵儿嘟了嘟嘴,拉起少冲胳膊,道:“不嘛,我就要这会儿去玩。”那石道挂壁只有方寸之地,下方便是万丈悬崖,稍不留神便会一同坠下尸骨无归。
少冲扭不过她,与她手牵手踮着脚尖一步步捱过险道,终于来到瀑布之下。瀑布如一道水帘子挂在崖上,里面竟是别有洞天。瀑布下是个四丈见方的岩穴,石桌、石凳、石床一应俱有,只是尘封已久,似乎多年前有高人逸士在此隐居过。
祝灵儿欢天喜地的道:“想不到这里有个水帘洞,倒是个好所在,瓜仔,你说咱俩在这里住个三年两载好不好?”
少冲道:“这儿闷得紧,只怕三天两夜祝姑娘就受不了了。”
祝灵儿一撇嘴道:“你不信,咱俩打赌!”
少冲道:“我可没闲工夫跟你打赌,……”言未毕,就听祝灵儿道:“咦,这石头能动……”只见祝灵儿把一个石凳转了一圈,“咔嚓”声中,岩壁上打开一道石门,门那边似乎另有天地。
祝灵儿喜道:“啊,这儿有三个字:‘纯阳洞’,定是个好去处!”蹦跳着已到门边。
少冲正要跟上去,忽听祝灵儿惊叫一声,定睛看时,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蛇从门背后窜了出来。那蛇长有丈余,通体朱红,只头顶五彩斑斓,脑袋大如拳头,作三角形,张开嘴来,信子朝着祝灵儿一伸一缩。
祝灵儿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如定住了一般,张嘴欲喊,却喊不出声来。
少冲不及多想,几步冲上前拉开祝灵儿。那蛇迅疾窜上来,绕着二人缠了数周。少冲奋力摆脱,他越是挣扎,那蛇缠得越紧,到后来连呼吸也甚困难。祝灵儿早已吓昏了过去,二人连同那蛇一起滚倒在地。
少冲只觉全身燥热难当,体内气血贲张,快活真气到处乱窜,憋得他面红项粗,如欲炸了一般。他大吼一声,竟张口向蛇身咬去,咬住便死死不放,涸涸蛇血顺着他喉咙流入他体内,一股腥臭之气冲得他直欲昏去。此时他已神智不清,只知尽其之力咬住巨蛇,也顾不了蛇血中是否有毒。
他一阵头昏脑热之后,忽觉那蛇缠束之力渐渐松劲,到后来轻轻一振,蛇身竟软脱落地,头尾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蛇血涂了一地。
他劫后余生,兀自如在梦中,半晌才回过神,知蛇已死,原来自己所咬的正是那蛇的七寸,乃蛇的致命之处。他抱起祝灵儿退到一旁,一摸她鼻息,知是昏去而已,才放了心。
便在此时,耳中忽传来几声极轻微的怪响,他本来心有余悸,闻声立即闪到石桌之后,细辨怪响发自门那边,巨蛇已足可畏,恐怕还有什么毒蛇猛兽,不禁心中砰砰而跳。忽听到有人喃喃自语的念道:“……鸿鹄相随飞,随飞适荒裔。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但尔亦知足,用子为追随……”
少冲听那人反复叨念的便是这几句,心下大奇道:“那人莫非是个疯子?”他把祝灵儿轻放在地上,大着胆子轻手轻脚到了门边,向里窥去。
里边是个更大的岩穴,穴顶凿有七个圆孔,作七星排列状,七道天光射下来,照见穴内光华璀璨,宝气霭霭,想是反射水晶、玛瑙之类宝石之故。
少冲仍未看见那人所在,又向里进了几步,这才见靠壁处一方白玉床上盘坐着一个白发鹑衣的老道人。老道猿臂鸢背,容貌奇古。
白发老道立觉生人之气,喝道:“谁?鬼鬼祟祟的,又想来谋害我么?”
少冲被他一喝,浑身打个激灵,结巴的道:“我……我不是……”正想自己打扰老前辈清修,老前辈不知要如何惩治自己,却听那老道喜道:“你是如玉,如玉,你真的来见我了?……”探头侧耳,不能移身,似乎双目已盲,四肢尽废。
少冲心中嘀咕道:“如玉?这个名字听来好熟……”
又听那老道道:“如玉,你过来啊。你还没原谅我是不是?你不知道,我虽出了家,心中还是忘不了你,……”
少冲一下子想起“如玉”是未了师太未出家前的闺名,心道:“老师太青年时必定容貌甚美,才难怪这么多人为她痴迷。啊,是了,她有个老情人在此山中闭关修炼,莫非眼前这老前辈就是那个张阿松?”
他当下移步到白玉床前,长手一揖道:“老前辈,你认错人了,晚辈唤作少冲,不敢请问老前辈尊姓?”
少冲一问方罢,才抬头,那老道白发突然拂了起来,劲风打在他脸上,顿时摔了个跟头。他爬起身,远远站开,摸着火辣辣的脸颊,莫名惊诧的看着老者。
老者白发乱舞,全身栗栗发抖,说道:“你不是如玉,你是烟花娘子,你是魔教妖人,你杀了我吧,哈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无足恋,死无足惧……我张松溪早已是该死之人,活到现在实在有愧于天……你怎么还不动手?快动手啊!”
少冲见他神情狰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道:“他自称张松溪,不是张阿松,是了,‘阿松’是他的小名。”隔了一会儿待老者情绪平息,他细声的道:“晚辈斗胆,请问老前辈小名可是‘阿松’?”
少冲才问罢,老者顿即安静下来,喃喃自语道:“阿松?阿松?”
少冲把那封书子取出来,走上前道:“有位师太托晚辈把这封书子交给一位姓张的前辈……”话未说毕,不料张松溪长发卷至,把他压在床沿上。顿觉白玉床寒气逼体,连气也透不过来。
老者道:“谁是阿松?这名字好生熟悉!”
少冲心道:“这老道士双眼俱瞎,四肢残废,又疯疯癫癫的,武功之高,与白袍老怪、活吊死鬼不相上下。”口上说道:“我也不知道,是……”眼角余光见到掉到地上的书子,那信瓤已掉出来展开,上面的字句映入眼帘,他不禁脱口念道:“阿松吾兄:曾记黄鹤楼头初识,你我一见钟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流光易抛,红颜白首,痴心谁知?恐兄心中已无妹矣。昔日之事,妹不该任性刁蛮,视吾兄为路人。自吾兄入山做了道士,从此音信杳然,妹亦嫁作他人妇。所嫁非匹,终日郁郁寡欢,心中渐有悔意。奈何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覆水难收,事过不再,终于灰心世事,遁入空门。本该断绝尘缘,但心中一事耿耿,不告不快:……”
少冲念信时,已觉老道白发上劲力渐渐松动,斜眼瞧向他,只见他面色阴郁,若有所思。
张松溪听少冲停了下来,急道:“念下去!”
少冲道:“是!……妹当日生气乃因见吾兄与表妹太过亲昵,暗生醋意。而吾兄之歉辞中,分明不知妹其所以然,以致未获小妹谅解。如今想来,吾兄肯出家为道,与表妹不过兄妹之情而已,事变皆因小妹多心,果由因生,报应也该由小妹一人承担。吾兄保重,勿自为念。妹傅氏如玉顿首。”
少冲念罢向后一挣,脱开他发丝的缠缚,退后几步,见张松溪神情沉重,口中不停的道:“如玉,你好傻啊,如玉……”
张松溪脑子里渐渐清醒,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两人年轻之时本是一对佳偶。张松溪是衡阳知县之子,傅如玉亦是当地士绅千金,两家门当户对,家人亦乐见其成。
两人时常结伴出游,家人也不管束。一日遇见一靼鞑恶徒落水欲沉。张松溪救他上岸,想到国仇族恨,仍要致他死命。傅如玉力主网开一面,但张松溪还是执意杀了他。次日傅如玉突然不理张松溪,任他如何致歉亦无济于事。
张松溪以为如玉为着昨日之事生气,觉得她不可理喻,恰巧又遇云游至此的武当道士,说他根骨奇佳,愿收他为徒,从此做了道士。而他未尝不留恋如玉。一次下山寻访,获知如玉已嫁给了一个客商,去了山东,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
一日张松溪闭关修炼,突然耳边响起如玉咏唱昔日酬和的诗句,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心神激荡之下走火入魔,以至四肢俱废,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他当下问少冲道:“八十多年没见面了,她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