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颧骨高耸,双目低陷,面皮堆满疙瘩,当真如僵尸一般。头发垂肩,发际束一个铜箍,颈下悬着缨络,仿佛是以人的背脊骨穿成。穿一件奇大的布袍,在他身上便如搭在衣架上。手中拄一根手杖,似乎是本两根胫骨结成,顶上一个小骷髅头,森然吓人。
少冲被他吓得语无伦次:“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道:“佛爷我外号‘吸血头陀’,你说是人是鬼?小子,你没饿,佛爷可饿了。”嗓音尖细嘶哑,仿佛被什么卡住了喉咙似的,又如同一面破鼓作响。说着话伸出一只枯木一般的手来,摸少冲脸颈,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脸上却呈现不怀好意的笑容。
少冲骇然道:“你饿了,自去找东西吃便是,干么问我?”过了这许久,他身上穴道已解,自能说话活动了。
跛李道:“不用去找,我便吃你。小孩子血鲜肉嫩,佛爷可有些忍不住了。”说这话时口涎已嘴角流出,伸出舌头舔了舔。
少冲使劲摇头道:“不成,不成,我生了病,病的小孩子不好吃。”
跛李道:“你有没有病,佛爷还看不出来么?不过你不用急,佛爷我只于每月晦日吸血练功,且留你几日。”取出一个荷叶包,拿出包子、油饼一类点心,放在地板上,道:“可别饿坏了。”
这句话单听似乎甚含关切之意,实则是不想少冲饿坏了吃着不爽口。说罢一瘸一拐出门去,门一关,便是上锁的声音。
少冲虽然害怕,却不会像那小姑娘不吃不喝,当下拿起点心便吃,心想:“他妈的吸血鬼总不会在食物中下毒,下毒是毒他自己。”又想:“那小姑娘被小恶人囚禁,我要救别人,哪知自己也给人囚禁起来。那小姑娘逃不出去,总还是少庄主夫人,我少冲逃不出去,就成了吸血鬼口中美味了。”免不了自悲自叹一回。
他想寻机逃走,眼前置身一间小屋子中,大门紧锁,四周封得严严实实的。细听还有水流声,船夫号子声,小屋子也不停晃动前移,才知是在一艘船上。心想:“待会儿那吸血鬼进来,我便冲出去。一下水,他就追我不着了。”
他主意已定,坐下静待,想着太公是不是还在藏剑山庄,出去到哪里会他们,还有那个小姑娘处境如何,她若今晚等不到自己,必会怪自己言而无信,又想真正的侠士岂能言无而信,一定要天黑之前赶回藏剑山庄。这会儿他却盼着吸血鬼快快进来。
等了老半天,舱门终于打开,少冲在那人跨进三步之时,立即朝门冲出。正当跨出门坎,却见李头陀不知何时竟已移身船外,止步不及,立刻撞入他怀中。
跛李把他拎进舱,关了门,道:“进了本佛爷的手掌心,别指望逃走。小子,你识不识字?”
少冲心想:“他干么问我识不识字?我若识字,难道他吃了我,本来不识字也识了字?但他若恰喜欢吃肚子里没墨水的人怎么办?”想了想,说道:“要说不识,却又识得几个。若说识字,却又不多。”
跛李拿出一本书,指着数行字给少冲看,道:“小子,你将这些字念给佛爷听,乖乖听话,如果念得一字不差,说不定佛爷一高兴,就放了你。”
少冲道:“好,我念给你听。”一把夺过书,扫了一眼,见那书纸泛黄,颇显破旧,那页上的这字也都是熟字,眨眨眼睛道:“我识得的。不过你须答应我救一个人,我才念给你听。”
跛李道:“休与佛爷讲价钱,快念,本佛爷也识得的,你小子倘有一字念的不对,我揪下你脑袋喂王八。”
少冲伸了伸舌头,心道:“我脑袋喂王八,你要吃我,难道你是王八?”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只好照着字念道:“漏无声水自沉遥玉丹山红日远想拱……”一口气念罢,连自已也喘不过气来,说道:“完啦。”心下却道:“这是什么文章,真正狗屁不通。”
跛李道:“这是什么意思?”
少冲皱眉道:“这个,我不知道啊,可惜,要是她在这儿,必当一读即知。”
跛李急问道:“她是谁?”
少冲道:“她呀,大大的才女,被小恶人王光智抢作新娘子。这会儿怕是在哭鼻子呢。”
跛李一笑,却比哭还难看,说道:“你无非想救那个小丫头。姓蒲的是老学究,他都解不出来,一个小丫头有什么能耐?”想了一会儿,又道:“嗯,王光智在扬州瘦西湖遇到小丫头时,那小丫头确在做诗,说不定还真是个才女。嘿嘿,就算她不会解读,还是一餐美味,总比你这臭小子香些。”说罢夺过书关门而去。
少冲叫道:“喂,白天山庄防范得紧,你晚上去请那小姑娘,她若不信你,你就说受一位少年英雄相托,前来搭救。”
跛李并不答言,只叫船夫靠岸。
少冲心想:“小姑娘出了狼嘴又入虎口,那又别无他法,谁叫我答应人家的事总不能失言。”又想:“那鬼头陀怎么不去问长胡子教书先生,啊,是了,长胡子教书先生骗褚仁杰才这么说的,其实他也不知。”
这一等足足等了四、五个时辰,天已尽黑,才听到有人上船。
门开处,跛李肩上扛着一人,一拐一拐进来,骂骂咧咧地道:“他妈的蒲老匹夫,若不是佛爷跑的快,险些被他封了穴道,嘿嘿,一指弹果不简单。
说着话点着蜡烛,将肩头的人撂在一张方桌上,那人身形单薄,正是昨晚遇见的那少女。此时双目紧闭,鬓发散乱,胸口一起一伏。
少冲捉住她双肩,叫道:“喂,你醒醒……”摇得两下,小姑娘睁开眼,“哇”的一声大叫,立时扑入少冲怀中,连叫:“鬼!鬼!……”少冲也“啊”的大叫,想要挣开,却被她死死抱住。
跛李斜睨着眼,不怀好意地道:“瞧你两个家伙,倒像是一对鸳鸯。佛爷不如养起来,待你们生出小鸳鸯、小小鸳鸯,有得吃了。哈哈……”笑声中关门而去。
少女好半天才回过神,说道:“那丑鬼说受一位少年英雄相托来救,原来少年英雄就是你。今天那小恶人逼我跟他成亲……”她说到“成亲”二字,脸上飞红,低着不头敢看少冲,又道:“我没允他,他气急败坏,说今晚要霸王硬上弓。到了晚上,我怕得很,你却久久不来。那小恶人喝醉了酒,说出来的话又臭又难听,我……我想撞墙自尽”少冲忙叫道:“撞不得!”少女问道:“我不想活了,为什么撞不得?”少冲搔搔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她撞不得,嗫嚅道:“我,我,人死就不成了,你爹娘,总而言之,你不能撞墙。”
少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我被小恶人抱住,一点力气也没有,撞不到墙。忽然来了个丑鬼,和小恶人打了起来,小恶人打不过,没几下就被扭断了脖子。我最恨人家打打杀杀,又见死了人,害怕得不得了。便在这时,小恶人的爹赶了来,还有一个长胡子教书先生,两人打丑鬼一个。这一回丑鬼不是对手,便抱起我说受一位少年英雄相托相救,我见他丑得要死,立即昏了过去,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这时才想起男女授受不清,忙挣脱少冲走到一旁,脸更红了。灯烛映照下,酡颜更加娇美动人。少冲初逢少艾,不由得看得痴了。
那少女道:“喂,我下次见到你,不知道叫你什么?”说这话时不敢正眼瞧少冲,自是鼓了很大勇气。
少冲道:“我名叫少冲,你呢?”他怕别人知道自己没有姓,便没有说。
苏小楼道:“我爹爹姓苏,上纪下昌,我爹呼我小楼。”她本来可以直说姓名,偏要拐着弯说出来。
少冲心想:“人美,名字也美。”又想起一事,道:“你在藏剑山庄,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公公?”
苏小楼道:“没有啊,我只看到长胡子教书先生和花白胡子。”
少冲心想:“太公与褚仁杰翻了脸,那鬼地方待不下去,必是离开了山庄。”
苏小楼又道:“那丑鬼为什么听你的话?”
少冲一下子有了神气,道:“他是我手下败将,答应做我一个月的奴才。我指东,他不敢往东,我指西,他不敢往东。”
苏小楼望着少冲,满含崇拜的神情道:“真的?你好了不起哦。可是他为什么把我俩锁在屋里?”
少冲微怔,瞎说道:“那船老大是不好人,丑鬼怕咱俩受欺负,因此上了锁。”说完这话,见苏小楼点头,竟是信了,舒了口气,心想:“好险!幸好我会圆谎,险些露了马脚。”
这时跛李拿了些吃食来,有鸭脚板、凤爪、猪手之类卤食,也算丰盛。
少冲心道:“你倒知趣,帮着我圆谎。”便老实不客气大吃特吃。
苏小楼虽脱险地,仍然神思不属,随便吃了些。
饭后跛李道:“喂,小丫头,你吃了佛爷的饭,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佛爷有首诗,你给解读解读。”
苏小楼望了少冲一眼,心道:“你这奴仆面相凶恶,对人也不怎么礼貌。”
少冲猜到她心中所想,便对跛李道:“喂,‘吸血鬼’,她是我的朋友,你说话礼貌些。你有求于她,更要加倍的礼貌。”
跛李瞪了他一眼,心想从来没有人敢跟他说话这么大声,只是眼下要揭开一桩大秘密,不得不求人,只好隐忍不发,说道:“小妹妹,那饭是我自愿送给你吃的,有点小事向你请教。”仍将那五十六字怪诗指给她看,心道:“你要是令佛爷失望,佛爷立刻煮了你下酒。”
苏小楼默念了几遍,摇摇头,一脸茫然,自是不知其意。
跛李怒道:“你真的不知道?”
少冲见他目放凶光,忙把苏小楼拉到自己背后,道:“这怪诗连聪明绝顶的阳明公也要不吃不喝不睡不上茅房想上七天七夜,……”
这时苏小楼插言道:“不吃不喝不睡不上茅房,怎么可能?这人除非是泥塑菩萨……”
少冲没理会她,续道:“苏姑娘再聪明,总聪明不过阳明公。好歹也要他个……”心想时日说多了他等不及,说少了于自己不利,还没想到一个好天数,跛李已道:“小娃娃,佛爷给你十天,十天若解读不了,嘿嘿,两个娃娃炖成一锅鸳鸯汤,给佛爷解馋。”叫苏小楼将诗一字不落死背下来。
苏小楼见他恶相,不敢不依,默读两遍,紧记心头。跛李袖了书出去。
少冲见苏小楼的眼神中似有不解,讪笑道:“一个月正好今日到期,我又得了一种怪病,武功大不如从前,现下是打不过他了。”
苏小楼道:“我已经离家十多天了,我爹会着急的,我,我想家。”说着话流下泪来。
少冲心中一痛,心想她有家可想,自己却无家可归。仍是编着话劝慰她,言谈中得知她爹苏纪昌是洛阳中原镖局的总镖头,家道颇为殷实。
她从小养于深闺,日日与琴棋书画为伴,从诗词中领会江南之美,心生向往,决意江南一游。无奈被爹以“江湖险恶”为由拒绝,于是趁其外出走镖不在,便与一个丫头私自离家出走。两人都没什么江湖历练,所谓有钱走遍天下,好在身上有的是银子、银票,游完苏州、无锡,听说扬州的瘦西湖风景宜人,才到瘦西湖第一天,便给在此游玩的王光智遇到,纠缠不清,三言两语之下,王光智已摸清苏小楼的脾性,邀她作客自己的山庄,说那里名胜古迹无不是江南极致。二人从未受过骗,以为世上人人都如她们只说实话,不说谎话,当时便信了。这一去风景自然没看成,途中与随从丫头也失散了。
少冲道:“这有了这次教训,下回可要当心了,世上可不都是好人。就是咱们太公,这回也上了当。”
苏小楼便问:“你太公是谁?”
少冲道:“我自小无父无母,是太公收养了我。”当下将武师彦如率一家赴淮剿匪,如何进了藏剑山庄,那庄主夫人待客周到热情,却是想骗太公说出什么心法密诀,庄主“花白胡子”居然也没死。少冲只是听到蒲剑书与武师彦的对话,至于什么“双簧戏”,他却不甚了了。
二人虽有男女之别,但年纪都还小,于共处一室也没怎么在意。这十天当中,除了不能自由出舱,吃喝拉撒倒不用愁。那首怪诗实在太过深奥,二人起初还冥思苦想,后来就掷诸脑后了。只不过在跛李送饭之时,还装作冥思状。别的时候,便由少冲说自己儿时的趣事,诸如捣泥鳅洞误抓了蛇,蜈蚣打败了鸡等等,苏小楼闻所未闻,自是听得有趣。但只是静静的听着,并不说话。有时抿嘴一笑,脸上便浮起一对梨涡。少冲看着极是开心。
后来讲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少冲大骂法海卑鄙无耻,语多粗俗。苏小楼道:“法海不过多管闲事,怎么卑鄙无耻了?”少冲激愤道:“臭和尚没老婆,看不惯人家夫妻恩爱,便骗许仙他娘子是妖精,把他关在金山寺,还不卑鄙?白娘子为救相公才水漫金山,臭和尚便去天庭告御状,反咬一口,这不是无耻么?天上的皇帝和臭和尚是一伙,自然听他的话,派天兵天将把白娘子镇在雷峰塔里,说什么‘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白娘子才得与相公相见’,你说这法海可恶不可恶?咱们江南的百姓巴不得塔倒了水干了才好,你知不知道,后来玉皇大帝也怪法海多事,法海畏罪潜逃,躲来躲去,就躲到了田螺里。你信不信,等咱们出去了,我摸个田螺给你看,担保里面有个光头和尚。”
苏小楼道:“我这次来江南,原打算去西湖看‘雷峰夕照’的。书上说,雷峰塔是吴国国主钱俶为她亡故的母亲的所建。其实法海没就错啊,那白娘子是白蛇精变的,和尚以降妖伏怪为已任,没什么不对啊。”
少冲道:“不对,不对,白娘子就算是妖精,也是好妖精,那许仙前世救了她命,她也知道报恩,换作了臭和尚,他心高气傲,不但不领情,说不定还恩将仇报。”
苏小楼道:“我爹说,人是人,妖是妖,妖就算变成了人的模样,终究还是妖。”
少冲一听急了,道:“呸呸呸,你爹真正胡说八道。”
苏小楼见他蛮不讲理,立时珠泪溅落,泣道:“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
少冲一见她落泪,便即失悔,但要他认错,却是不能。他并非仅仅喜欢白娘子而一力为她辩护,只因他在别人眼中是海盗贱种,黄管家还说什么“海盗的儿子定是海盗”,便不能与好人同列,适才听她说“妖永远成不了人”,便免不了跟她急。
两人争红了脸,接下来的两天,苏小楼再也不和少冲说话。少冲心想:“你不理我?你只不过出身好些,就瞧不起我,我好稀罕么?”便也不理她。
不觉十天之期将至,到第九天下午,两人都在各想心事,忽听舱外有人说话。
一人道:“李二哥,兄弟找得你好苦,大哥叫你回去,山寨出大事了。”
跛李的声音道:“佛爷忙得很,这是他自找的,我可帮不了。”
又一人道:“李二哥,铲平帮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请你无论如何回去一趟,兄弟们也好有个交待。”
跛李冷冷的道:“我早劝过他加入白莲教,他不听我劝,非要自立门户。可惜经营无方,门户狭窄,如今的江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铲平帮崛起于太行,势力日炽,吞并我漕帮是迟早的事。要是早加入白莲教,有大树蔽荫,总好过被狼吃掉。”
先一人道:“一个是魔,一个是狼,被谁吃了都非好事。眼前之事,还请李二哥念在咱们结义一场的份上,不计前嫌,共抗危难。”
那跛李道:“佛爷自今日起退出漕帮,你们快滚,休来罗唣!”
话音刚落,便听啪的一声,一枝镖打在舱门上,镖尖插进来足有一寸,可见掷镖人力道不弱。
跛李道:“好你个‘大头鬼’,竟敢用暗器伤我!你藏在舱里就以为佛爷瞧不见?”跟着是打斗之声,想是动上了手。
一人道:“不关我的事,老大要杀你,我们不过奉命行事。”说话有些喘气,显见招架不住。
忽然间打斗声大作,想是另两人也加入战团。
只听跛李道:“阿猫阿狗也配动爪子?千军万马,佛爷尚且不惧,何况汝等三个废物。”